藝評文章

《天問 — 董承濂 ╳ 張永達》文/ 劉俊蘭

文/ 劉俊蘭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教授)

戰國時期詩人屈原的《天問》,以宇宙之始、世界創生的扣問為開篇,前後一百七十多問,超越時空、視野恢弘,從天地生成、自然秩序,及於對人生、社會與歷史的深切思考和探討。

 

宇宙的探問,向來不只是科技,也是哲學,跨越世代與歷史、不限學門與文類,關乎時代演進也涉及觀點變異。從古代神學到現代科學的宇宙觀,在科技進展下,其認知框架一再地被拆解,反覆地歷經重新發現與再次定義。古往今來,對宇宙的探索、感知和想像,也不斷引現突破框架、解放思維的美學實驗與諸多課題。二十世紀早期結合科學與靈性的超空間哲學和宇宙意識、推翻傳統透視的「多維立方」和四度空間觀,激發前衛藝術的創新實驗;戰後的太空研究、宇宙技術,不論在西方或在臺灣都驅動了現代性的藝術想像和實踐。美國NASA於2022年夏季最新發佈之璀璨全彩的宇宙深空影像,不只是視覺美感與科技進步意義,更具體重啟宇宙議題,撼動既定認知與慣常想像,也引人再度思辯均質性與中心化的世界思維與模式。

 

本展援引先秦古詩名為題,呈現董承濂和張永達的最新創作,即著墨於其中的宇宙觀點和探索意識,聚焦於兩位藝術家藉由各自的技術調度、媒介語言和美學轉化,所體現的時空感知、所引現的殊異感性,以及對環境、對存在的根本思考或追問。轉借兩千多年前的長詩名,非僅突顯宇宙大問這個人類母題開放的跨時空(乃至跨文化)意義,更意在藉此宏觀脈絡對照藝術家在當代語境下的獨特表現和觀點延異,並思索其中的變與不變。

 

宇宙,幾乎可謂為董承濂近來作品的關鍵詞。雖與《天問》中對宇宙真理的尋索遙相呼應,但他揉合了佛學與禪思,更汲取天文、數學或物理的科學新知。四度到多維空間、超弦理論、量子糾纏等等,滋養著他的宇宙意識。這次發表的新系列,自去年夏天開始構思,以幾何球型為基底,藉以隱喻宇宙天體或形成萬物的基本單位。單一與雙球的構成,從並列、連結、交集到分離,或從個體獨立到共振迴響、融合為一,整個系列以組件序列的串連來鋪陳「關係」敘事。相對於整體外型的簡鍊與單純,歷經金屬工藝和珠寶設計養成訓練的董承濂,在球形裡高反差地以結合燈光、鏡面、機動和聲響設計的精密而複雜的構造,打開了另一個璀璨世界。層疊交錯、重複擴衍的金屬組織,特別是其中的網狀構成,呼應宇宙星團的巨大纖維狀結構(galaxy filament),在鏡照映射下更延伸出空間層次與穿透性深度;有如自轉或公轉般反覆運行的規律,召喚無時間流向的異次元聯想;影射自我-無我的成對組件,以及燈光明滅的往復循環,則為此無盡時空幻境置入個己存有與生命脈動……。董承濂打造的小世界,不論就整個系列或就各個組件而言,因此,都是既小也大,同時也既近又遠,個人與集體抑或咫尺天涯、過去未來,於此共存並在也彼此交通。一如現代數理學家的提議和啟示,將時間和空間視為一個「連續體」,以進而將宇宙天體與微觀尺度之個體存在,連結為一。董承濂的創作,連通大小宇宙、遠近時空,闢建從物質、感官到抽象精神的甬道,開展對宇宙星系、對存在的不同個體、乃至對於大系統和小個體之多重互文關係的探索和想像。

 

張永達延續前年底開始發展的Without Composing系列,結合偵測游離輻射粒子的蓋格管,組構採集並轉譯數據的科技裝置,讓源自遠古時空的宇宙射線、潛藏於環境中而且幾乎無所不在的放射粒子,具體地視覺化與聽覺化。另也利用具天然放射線的岩石,進一步展現放射能量的衰變發展。此偵測系統,見證科技輔具所帶來的感知擴展,揭露人類不易或無能察覺的物質存在,卻也同時質疑著身體感官、反照出人類感知的侷限。作品中客觀而科學性的數據採集,體現了對「真實」的扣問與求索,然而,隨機隱現的放射粒子,卻是無法預測、難以量化。轉譯數據的光點或聲響,以「非人」的邏輯、自主變化的節奏,不斷改編、不停翻新,不僅「去作者中心」也「去人類中心」地呈現瞬息變動的能量演化。終究,張永達偵測出的乃是不可測的本質,而正是於此,他充滿悖論而微妙地反映了不受控制、無法掌握的「真實」。稍早,後現代科學和相關的理論研究既曾預告以「不穩定」為特徵之時代的來臨。法國數學家托姆(René Thom)對「穩定系統」的質疑引發了熱烈迴響之後,後現代主義學者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繼而申論,直指後現代科學探究的是「不穩定」現象(instabilities),更謂其生產的不是知識而是未知。在變動更甚以往而根本已成常態的當代語境中,張永達以偵測放射粒子的科技藝術裝置重返宇宙母題,微物大化地持續探索遙遠宇宙與根本存有,引人重新感知深遠無垠的過去,也反身性地覺察自我的極限、思辯人類與科技的關係,並意識到莫可測的現在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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