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空境─有與無之間的邊際

吳超然 (東海大學美術系助理教授)

今年三月的時候,分別拜訪了住在三芝圓山頂的許雨仁和汐止山上的李光裕。許雨仁是舊識,1998年從美國返台之後先認識了于彭,接著就認識雙溪幫的成員,包括了許雨仁、鄭在東等人。李光裕,則是早有所聞,但因為研究領域與方向的差異,使得我對於李光裕的雕塑藝術僅能遠觀,而缺乏近距離的觀察與研究。采泥藝術以「空境」為題的展覽,希望我能夠針對這兩位藝術家書寫文字,因此我就以三月實地採訪兩位藝術家的住家/工作室的訪談內容來進行書寫。

 

記得2007年夏天去北京時,特別走訪了當時在北京郊外蹲點創作的黃致陽與許雨仁。在偌大的工作室(工廠改建)空間,黃致陽和許雨仁各自使用一半的空間。許雨仁當時已經在創作「粗筆系列」;在他的桌上,一疊厚厚裁切好長條型宣紙擱在一旁,另一邊則是他已經完成的作品─大多是以類似像八大山人似的簡筆風格,完成許多以花卉(荷花)、部分結合了幾何造型的石塊的作品。嚴格來說,許雨仁這種類型的「粗筆」作品,失敗率很高。亦即,如果經過仔細篩選,值得留下來,或是他自己認可的作品可能只有百分之十不到。

 

15年後,2022年的夏天,我再去三芝拜訪許雨仁時,許多事情已經成為過往─他的兒子在2007年在家裡燒炭身亡、他的好友蕭一、于彭分別在2006與2014年過世。如果看過黃明川導演所拍攝的《解放前衛》系列中的許雨仁專輯,就可以明白像許雨仁這樣真性情的人在面對親人與好友過世時的內在悲痛。這種悲痛事實上讓許雨仁多年來在創作上處於一種近乎停滯與虛無的狀態。一直到去年,我因為要策畫橫山書法雙年展,因而去拜訪他時,他才能緩緩的道出這15年來藏在他內心因為喪子的哀痛。他與妻子金蓮在住家的樓上,向我展示了他在澎湖所創作的一張長卷,裡面的文字,其實都與他的思念兒子有關。也因此,我相信許雨仁應該可以走出這些年來的內在糾結。

 

此次「空境」所展出的許雨仁作品,《彩筆系列》可以看到他早期以花卉作為生命或自我象徵的圖像;《彩墨系列》則可以看到他從2007年開始發展的「粗筆系列」的粗獷筆觸中,又加入了較為細膩的墨韻的呈現。其實,三月在拜訪許雨仁工作室時,我們有看到他在實驗一批在廢棄的宣紙或壓克力片上,以自製的炭筆塗鴉的作品。面對這批看起來爛爛的作品時(連保存維護都恐怕有很大的問題),他嚴肅的表示,「萬物都會毀滅」,他甚至進一步的主張這類型的作品不打算裝裱。我記得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是銳利但坦誠的。問題是,這種近乎「殘破美學」,或是他工作室讓我聯想到的「廢墟美學」,如何在今天的商業體系裡被適當的呈現或討論?我認為這裡面還有許多發展與討論的空間。再給許雨仁幾年的時間,他或許能夠解決這之間的矛盾。

 

相較於許雨仁在圓山頂的工作室有如廢墟的感覺。李光裕在汐止山上所建構出來花園有如歐洲的城堡一樣──經過二十年的經營,他的花園裡茶花、松樹與多種植物所構成的植物多樣性,幾乎快接近19世紀歐洲的植物園。在訪談的過程中,除了談及他在國立藝專的求學階段,更多的時間是在講述他在西班牙攻讀藝術的經驗。

 

拜訪李光裕的時間是今年的3月24日。我在預先準備的提問中,有好幾個問題觸及到對陳夏雨以及朱銘的看法。沒料到朱銘竟然在4月22日以令人惋惜的方式離世。談話中,其實李光裕談的更多的是陳夏雨和楊英風比較。此外,李光裕也提及當年在藝專的時代,許雨仁還找他一起搭火車到彰化找李仲生學習抽象藝術的過程。更令人訝異的是,李光裕在臺北藝術大學教授期間也曾跟經學大師毓老(愛新覺羅‧毓鋆)學習過。在長達六小時的訪談過程中,在藝術的問題討論完了之後,李光裕開始談論佛經與修行。他甚至拿出了《六祖壇經箋註》(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眉批),來說明他的創作理念。最後的結語大概就是「遊戲三昧」、「志在神通」,以及「安頓」兩字。

 

李光裕的作品隨著他花園的步道而沿路擺放。我注意到他近期的作品出現了較為具象的如花卉與昆蟲的圖像;此外,他似乎也在嘗試把色彩融入到他的作品之中。他在採訪過程中,談及當年在藝專時期對於油畫色彩的認識只能從畫冊得知。後來,去了西班牙之後,他親眼目睹了歐洲歷代大師的作品才赫然發現到畫面上的色彩竟然「如此的乾淨」!李光裕也述及到當時在西班牙的素描教室對於光線的講究,以致於讓他著迷於素描的研究,後來還連續三年得到全校(西班牙國立馬德里大學美術學院)最優秀素描的光榮。「光線,使得線條有了輕重」,他這麼說。他又說,他在西班牙的老師托雷多(Francisco Toledo)真正教導他的時間並不多,只有在關鍵處提醒他要注意人體雕塑時的「扭力、張力與拉力」。李光裕也說,其實他的創作就是在「有與無之間的辯證。」

 

看著李光裕此次展出的作品《福棲》(2019)在造型上類似屏風或掛軸的作品。更特別的地方是掛軸畫心部位的造型以突破與穿繞的方式,進入到平面之外的空間展現線條與塊面之間相互輝映。這種類型的作品,與他之前的人物造型或是佛像頭部造型(例如,國立臺灣美術館入口處上方的作品)的量體,有一種更為輕盈與穿透的美感。不過,對李光裕而言,他的創作、人生與修行,也始終是在「虛與實」之間穿越。

 

許雨仁和李光裕這兩位國立藝專的同學,各自經歷過半個世紀的人生浮載,終於同台演出。「空境」,對他們兩位歷盡風霜的創作者而言,其實不是「空虛」,他們只是有一種特別的能量可以自在的穿梭在「飽滿」與「虛空」之間,因為他們都是有能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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