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吸進
一個吐納
從清晨到黃昏
始於紫氣東來 終至雲蒸霞蔚
行經盛夏,綠褐蓮蓬,佈開滿池;
走過秋末,黃金稻梗,紮堆遍野。
行者,一個轉身,就是一生豐華,無疆。
劉永仁,是一位美學實踐者,我私下稱呼─「行者」,
且期待其創作「無疆」,能抽離界域的限制。
年輕時,永仁和我常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共勉,期待彼此在創作路途上多多承載,且無禁區;一切都可置疑,再創,勇於實踐。
創作實踐上,一路看著永仁從台北到米蘭,生活空間大轉換;從水墨到油繪,作品形式大拐彎;從立體思考到平面繪塗,從澀墨到燦彩。這段時期,他充分沉潛,著力增廣擴展見識視野,屏除慣有思想桎梏,尋索內在自我,企欲突破。最重要的,從米蘭回返台北後,除了繪畫創作,「策展」是永仁的工作之重。藉由觀察其他優質藝術家的創作生命,研析作品,進而井然有序撰文推介,這些經歷經驗滋養他再三夯實自己的創作,終至肯定;從繁複表現需求,回歸純樸簡約造型與色彩理性分割,形式表現上力求純粹,卻能完整感性呈現其洶湧的生命記憶。
稻草堆和蓮蓬,是永仁的生命記憶,他將之符號化;而蜂蠟、鉛片是封存記憶的材料;立體空間被解碼成圖案平面,承載著呼、吸,生命、循環;弧線造型是他的思考脈絡、創作語彙;從容間,行者在創作中揮灑了己身的記憶符碼。
初識永仁,他年方二十,一派老成溫潤氣質,心性熱心合群。1979年第一次看到他創作,卻有著莫名的違和感;他畫水墨,不依從學校老師教授的傳統山水、花卉動物臨寫,畫中盡是來自陽明山系的迷離水氣,或是慣常盤旋在大屯山顛的蒼鷹,或是絕域孤懸、糾結盤繞的老樹,或是智者兀立蒼茫天地中,俯視空蕪。如此澀苦的美感呈現,竟是劉永仁其人其畫讓我產生突兀感的最初印象。
及後,永仁挾帶著厚重的水墨況味與東方美學負笈米蘭,親歷異域,長時浸淫在西方古老建築、藝術、音樂、設計氛圍中,最重要的是義大利人的生活態度及思考方式,帶給他極大的啟迪。異國風土催化他立足東方文化本質,深省,從而辯證、跨越、轉換,終至融合,最後全然呈顯於當代藝術中,自我表現。
從1996年帝門藝術教育金會展覽「深度呼吸之複次方」,到2019年有璽藝術的「時空的呼吸」,反覆推演印證著永仁在1993年提出的「呼吸」理論。此系列作品這次展覽也不會缺席,但已內化成新創作的基本元素,無論在「獨行」、「巡田」,或「游移疆界」、「日夜行跡」,作品的方向取捨上有跡可尋可見。新作品中,出現了界面分割,就像記憶裡的農田分塊,橫來直往的線條似田間阡陌水道,產業小路,相對於人體血脈流動和呼吸存續的關係。
永仁繪畫特別講究造型、賦彩,以直覺手法表達己身對事物的感受。他酷愛舒暢塗抹大塊面空間,肌理疊疊層層猶如稻浪襲人;會如此表現自不意外,其沿襲水墨畫作「留白」的意境影響亦了然可見。這次研賞永仁的畫作,我試著略過哲思層面探討,純粹從藝術表現,就畫論畫。永仁雖致力於厚實的油畫質感,唯水墨精神氣韻仍不時充塞畫幅裡,濃烈油彩常不經意以濕筆快閃呈現的疏鬆筆意,何嘗不是「飛白」和「筆斷意不斷」的另一陳述!畫面造型結構和線條表現,看似具象、偏傾抽象、實則心象,不同色塊交接縫線,寬窄直線和反彈回返的箭頭圖形,配置在或大或小的版圖色塊上,與其說是圓、方、三角共組而成的基礎幾何造型,無妨大膽視為中文字體結構彰顯隱性詩興表現;只是由內而外渲染滲透的水墨跡痕,被自外內縮的油彩凝固,具體已然脫離以鉛片書寫記憶,再以蜂蠟封印的表現,因為在彷彿靜止的畫面裡,盎然生意正蠢蠢勃然煥發,無能制抑。
2015年,初次在永仁畫室看到多把「椅子」靜掛牆面,當下就私心擇定臚列在此次策展作品裡。審視這批作品,大異於「呼吸」系列,自由想像益顯畫作的純粹,少了既成的理論束縛,畫來一派輕鬆自在,取材來自現實工業產品,透過藝術家植入「器靈」於內,頓時讓這幾把椅子有了生命。作品構圖視角多變有趣、用色甜美,以優雅和諧色系平面繪塗佈局畫面,蜂蠟質感讓層次更加豐富,色感益增溫潤。斜切畫面的橢圓長椅隱然透露安心憩息的情緒;側走的椅子邁步朝向歸來的行者;向背對應的兩把椅子,一把四腿大開,張臂迎人,另把背側眾人、不欲雌伏的形態頗為迷人;而那把極度規矩、腳若雞爪的圈椅,彷彿又在訴說些什麼?藝術家命名此系列作品「倚望河漢」,我尋找出明•蘇葵〈七夕後一日漫書〉的章句:「閒倚危樓望河漢,不勝秋興入新詩。」與之相映。但總覺不如最初始我對這些作品的定義:「劉永仁創作心靈的休憩處」;所以才能如此了無拘束且率真。
嘗試選擇兩幅畫作,委請學生執行3D列印,再行手繪彩塗,完成幾件實驗性作品後……,啟動了此次展覽投入立體裝置作品的契機。
雖說人是三次元生命體,生活在三次元時空裡,但絕大部分的人習以二次元方式進行觀察(就像是以相機取景),凡事強調「向前看」,這個行為習慣養成二元思考和表現,這個立論也屢見於藝術繪畫(當然立體派或可排除於外)。但是,永仁早已在作品中說出自己的創作見解,他的「呼/吸」理論,不只是陰/陽、輕/重、大/小……等東方對應兩儀哲學,還加進了「重疊」、「穿梭」、「游移」等觀念,呈現上則以流星般的軌跡、閃爍的點彩、游離的光標等圖像,實際印證在畫幅上;他的二元學說已能自成體系,儼然脈絡清楚。永仁從初觸藝境就深探中國水墨布局思維,縱覽橫看多點透視共陳畫幅有限空間,這已然成為他的美學邏輯,甚且深植於心。
蓮蓬、稻草堆是永仁創作符碼,進出位移在不同的畫作裡,不斷地、反覆地層層覆蓋後再隱再現;「形」本身,已成為鑑賞的對象。這次畫展,永仁將此二次元的畫作元素還原成為立體物件,並強化其質感、材料、造型,以單一造型,正反180度翻轉,詮釋不同物像;相異的角度傾斜,表達情緒反應;三種金屬材質表徵季節,或賦予它種概念。但無論如何定義,這些物件都不能稱為作品;它,必須隨著創作組合,才會有明確的意圖呈現。
這些立體創作應歸類為裝置作品,其陳列的各式底盤,盤內以壓克力方塊、金剛砂、黃砂、白砂等材質舖底;系列裝置的每件創作,經由不同元件元素相乘發酵,呈現各自意涵。就從基礎的底盤尺寸規格談起,35╳35公分平面空間被分割成四十九塊(橫縱各七排),利用高低不同的透明壓克力,底部繪塗圖案色彩,不同的元件,相異的聚落組合,相乘相生的裝置繁衍,演繹孫子兵法、陣勢攻防,或演義小說章節。將元件頭腳翻轉裝置在不同底盤及色砂上,是蓮蓬抑或稻草堆?完全相同造型佈局裝置,依底盤色系、色砂、元件材質光澤,述說季節更迭;雖未有韋瓦第〈四季〉旋律的磅礡,卻也有枯山水庭園的逸趣與禪興。
永仁為人純樸感性,平面繪畫是他的分身,這次展覽,面向更為寬朗豐富。「呼吸」是行走巡遊之必然必需,「倚望河漢」則安駐行者心懷;至於實驗性強烈的裝置作品,是藝術家的第二分身,能否藉由蓮藕化骨,成就別具一格的創作路徑?或者只是藝術家一時興之所至的遊戲作?頗值得我們想像與期待。
或許,能勇於打破封存,思及履及,方是行者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