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遊觀的歷險—許雨仁「筆耕境/界」論

策展人:白適銘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教授/系主任)

造型的過程,通常是在存形與變形的不同端點中,形成一種不斷更新、置換與再造的視覺化運動。故而,造型具備周而復始又持續外延的多重特質,存形與變形共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之間的緊密關係,成為彼此創發與對應的能量來源,缺一不可。存形因為變形化而演繹新拓的可能,變形亦因存形化而累積既現的實驗,活化靜與動、恆久與再生的不同結果。此外,存形意味著與過往的連結,變形則代表著對未來的探知,在連綿不絕的時間軸與持續擴張的空間軸上,分別完成彼此交換的歷程,形塑具有階段或步驟性的樣貌及意義,透過推演與詮釋的語彙建構,成為一個源源不斷而自給自足的造型世界。

 

法國藝術史學者亨利.福西隆(Henry Focillon, 1881-1943)曾在其著名的《造型的生命》(The Life of Forms in Art, 1942年英譯本)一書中提及,造型藝術具有個人及特殊之價值,形式性本身即獨立於主題之外,更與所謂既存的自然不同,並非來自對自然的忠實模仿與扭曲諧擬,而是透過「無盡造型活動」,成為一種創作者的「自我宣示」,在造形的創造性宇宙中,「轉生出無數的變形,或將不同的形狀織成無法拆解的裝飾」(如圖案、圖像或符號),藉以創造有如奇觀卻純粹的「世界圖景」、「思考藝術」,在有機的循環中產生「意外而豐富的自我更新」的結果,最終形成風格。「風格透過自我界定而成形,然後又脫開自己的定義,此即通常所謂的『進化』(evolution)」或「轉化」(transition)。

 

從造型到風格,歷經將「間接分裂(mitosis)、轉調、或肖似關係而衍生的造型,召集在一起」,轉而重構「一個既存於各風格中的邏輯程序」,這個邏輯程序「會因為時間、地點而改變品質及同一性」,亦即在時間與空間的不同軸線上,產生「進化」或「轉化」的結果,在存形與變形的交互衍異中,形塑造型自身的生命形式及狀態,完成兼具視覺、思考及感官邏輯的「世界圖景」。由於此種流動狀態的可變性,存形與變形的兩種端點,亦可比擬為預設與偶發的相互關係,宛若懸浮在尺標兩端之間的某種刻度,在可視與不可視、可動與不可動的辯證循環中,決定其所在位置,同時藉由「進化」或「轉化」的動態關係,完成變幻多端卻連結彼此的造型運動。

 

此種循環式的造型運動,象徵能量、場域、意識及勞動的替換消長,以形與色的邏輯關係,成就知與感的共存狀態。境與界,即產生於此種關係或狀態之中,無形的境與有形的界,透過形、色、知、感的交錯連結,完成既游離又定著的二元定律。對許雨仁來說,不論是過去深植人心的粗筆、細筆、彩墨、書墨或豆腐板,抑或是晚近逐漸發展成熟的沒形系列,其彼此間依循形、色、知、感的各種尺標,維持或即或離的刻度與力距關係,在界的平衡座標中獲得境的自放與超越。穿梭於意識與無意識之間不被拘限的創作,帶來真正的自由與解放,「真實的自我」得以顯現,作品中的圖像符號或視覺語彙,即得隨著意志、直覺、想像產生「內延」或「擴展」的可能,形成形、色、知、感相互作用下的境與界,體現存形與變形共構的造型邏輯與運動。

 

在近十餘年間的創作歷程中,許雨仁已然將其探索經驗進行更為複雜的分化與整合,例如粗筆、細筆的差異,雖有筆墨輕重、構圖疏密及節奏快慢的差異,然而整體上,卻很容易可以察覺到畫面留白的擴大,或具體形象的消失,已非過往完整形象的極簡化而已。例如部分造型以斷續或未完成的形式,讓筆墨隱沒畫中,造成模擬穿透紙面、進出空間的擬態效果;或如單株蓮蓬或花葉,去除底部撐托,藉由畫面上的直線、曲線、塊體、面體等結組的構成關係,反映植物某種瞬間的生命狀態,存留最低限的物質暗示,營造詩句般精練卻朦朧的精神想像。

 

即便形象飄忽、或隱或滅,其明晰可辨的存形狀態,以及幾經變形的複數演繹,並不因為粗筆或細筆的選擇,而阻礙造型本身的有機性及形象思維的產生。一如俄國思想家維薩里昂.別林斯基(Vissarion G. Belinsky, 1811-1848)所謂:「藝術作品是具體思想在具體形式中的有機表現」 (《別林斯基全集》,1838年),更言之,作品不論抽象或具象、有形或無形,必定同時具備形式和思想,並透過有機的連結而被完成。有趣的是,粗、細筆系的主題多為植物或簡單的幾何結構,其共通元素如三角、圓圈、多邊形、直橫線,以最概念式的手法,打破平面與立體形象的界線,融混為一體,與上述自二元朝向三元翻轉空間的手法近似,共同呈現某種隱然存在的生存秩序與自然模態,引發觀眾透過自身的直觀視覺經驗,對應可能的造型認知。

 

這些絕大多數未曾命名的作品,呈現其藉以與觀眾進行留白對話關係的某種自由,如同筆觸、肌理或皴法等各種造型分析中的語彙元素,在難以界定的狀態下,遠觀你我,卻釋放彼此。不同系列的稱謂,僅能說是一種材料學上的權衡分類,或者說是在形、色、知、感等主客觀的交互作用下,所產生的境與界。故而,與其說是由不同媒材、風格建構完成的視覺圖景,毋寧更接近詩的絕對狀態,在封閉中蘊藏開放,在微隱中摸索明確,藉以自現事實與真理。此種現象,無異呼應別林斯基的另一說法:「詩是直觀形式中的真理,它的創造物是肉身化的觀念,看得見的、可通過直觀來體會的觀念」,亦即,詩歌與哲學同樣具有絕對真理,存在於「觀念直接體現為形象的形式中」,「詩人用形象來思考,他不證明真理,卻顯示真理。」(同上,1839年)

 

於此,顯示絕對性事實與真理的筆墨或留白,以最竭盡所能般的物質交換狀態,產生極大化的精神張力,進入如冥想空有般純然的詩的時空。此時的創作,僅存在於材質與身體之間的能量往返,復呈現於工具與視像兩端的場域共構,境與界如同意識與勞動不可復分,在預設與偶發中遇見彼此。暈漬、枯點、色染、彈筆、疊墨、乾溼、重輕、遲速,象徵此種尋與遇的過程,或無聲或變奏,或筆耕或心耘,從荒地到良田,生意盎然。在一畝畝如鏡畫框之中,觀眾既有的知識或體感障礙不斷被去除、淨化、歸零,最後進入與作者共振的直觀平衡之中,望見彼此的真實。

 

其次,彩墨或豆腐板系列媒介壓克力顏料及水墨,將不同屬性的媒材連結擴充,在狀似不和諧的關係中脫離單一,創造新的視覺邏輯,呈現鮮活、紛然而具有復生儀式性的感官狀態。單純的顏料,或能引起色彩快感或情緒聯想,並無法提供明確的視覺意涵,然而,在畫面中加入自然肌理、物象形態—所謂的造型化,即能營造仿生的形象及寓意,進入人與物與現象的主客對應關係之中,產生時間與空間、季節與時序、秩序與崩壞、現實與夢境、虛構與真實、匯聚與離散、生命與死亡等多重交錯的概念性認知,透過形、色、知、感的交互作用,突顯生命豐厚卻無常的秩序與機變。

 

筆與墨或色的並置、交疊、重複、比對,在有機運行的律動中,不再只是單純的符號或元素,彷彿遊戲總能百玩不膩般地,啟發不同世代的孩童,營造與大人世界全然不同的非功利場域。許雨仁的創作,標舉「不求知,不求有,知在後,覺在前,不求形,不求像,不求墨,不求筆」等理念,放棄或跳脫現存世界制定的規範、價值,重返「童心」。童初,可謂人類接受社會化、規訓化之前最接近真實自我的一種狀態,唯有不斷脫去世俗魔咒及社會成規,始能達到。彩墨或豆腐板系列無疑提供一種想像豐富的多彩國度,在沒有制式遊戲規則的前提下,以更具表情或情緒的多變面容,擠眉弄眼般地流露天真、野性,進入與世隔絕的幻想烏托邦或遠古傳說中的童話世界,馳騁於冒險的自由之中。

 

豆腐板,亦即日常現成物再利用的手法,可謂許雨仁個人創作邏輯中,介於存形與變形交互關係的另一種展演模式。或許是靈機一動,或許是信手拈來,莫不體現其越發走向直觀、隨興甚或是返觀自我的回歸之路。粗超、廉價及充滿傷痕的背板底材,考驗筆墨本身的工具限制,以及畫家個人的演練慣性,並非其他系列的借用複製,而具有不同層次的筆耕意義。異材質的並用,可能誘發一個視覺洞天的全新發現,在生疏與試行錯誤的軌道中偏移或修正,逐漸找回游刃有餘的對應與熟悉。一如「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唐.溫庭筠,《夢江南》)的文學境界,生命中的百年孤寂,或為物質榮華的消逝,或許來自宿命、不遇或與時相左,懷抱隨遇而安、「弱水三千,掬一瓢飲」之思,才是解脫智慧。

 

書墨,與上述不同繪畫系列形異而質同,可謂許雨仁擴充繪畫創作概念的輔助成果,在界定又脫開的雙向循環中,摸索「進化」或「轉化」的可能,亦為另一種存形與變形邏輯關係的反映。這些看似標語般的掛軸橫幅,以一種可閱讀又不可閱讀的字義、字形,自在行走或悠閒鋪臥於紙幅之間,灑脫又靈動。文字脫離意理傳遞的文句秩序,首次以非工具性的方式呈現其有機造型,似人、似物、似景、似出神、似入定、似輕柔、似豪曠,以重複又單獨的累字疊句,營造彷若現代詩般的精鍊與排比,產生跌宕起伏、逶迤綿延的大地景觀。不論是來自生活隨筆的雜文或有如醒世格言的韻文,結合繪畫中的幾何構成與筆墨操作,賦予字形、字意、篇章具有可刻劃分析的意象風情,反之亦然。

 

 

靜觀上述歷程,許雨仁跨媒材的多重造型冒險,似乎也其峰迴路轉的人生遙相呼應,對他來說,「創作的目的不再於畫技演練」,創作可謂在絕對自由、絕對解放的狀態下,完成探索自我絕對真實的一段旅行,其意義是為:

 

 

發掘「真實我」,發展「個性我」的一種原創活動;是一種建築結構狀態,或是一種內在生命能量的精神旅程。

 

同時,他也認為「畫者是否直覺敏銳,從凡物中發展想像的能力」至為關鍵,強調具備直觀、直覺的重要性,即物即知,不受任何有形物件的障礙,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才是藝術作為人類精神文明象徵最重大的意義所在。在此辛勤筆耕的過程中,馳騁個人意志,跳脫預設,不斷檢視並尋獲破繭而出的路徑,終能重返童初遊心之地,透過一再的「自我更新」、「自我界定」及「自我宣示」的反覆摸索,以期遇見「真實的自我」,此即許雨仁數十年造型創作最至情至性的告白。

 

 

迷走中的獨行,你在

 

創作,就像一條永無止境之路,在可視卻未知的途徑上獨行,筆跡如影隨形。偌大的畫面,宛若一畝荒地,有待春耕夏耘。反覆耙梳的墨痕,經過層層堆疊與前後交錯,自然以其最初的面貌重返現實,在有形與無形之間,展露原始生機。五光十色的塑膠布匹仍浮懸著工業文明的餘暉,風揚起處,晃漾著微弱氣息,彷彿消耗殆盡之後的一抔棄土,褪去鉛華,等待復生。穿梭往返的重重迷路,見證旅人的行經,此時,忘却子午經緯,山河自成樞軸,大地鑿刻紋理,人在路裏。寂靜中,移行的步伐兀自穿越燈紅酒綠,繁華浮世終歸夢幻泡影,如溪水滾滾長逝。

 

 

杳然‧應許之地

 

一個人的旅程,有如一支筆的漫遊,茫茫天地何所之?看似自由又解放的緩步或疾行,其終點何處?反覆綢繆、週而復始的行筆、運筆、頓筆、挫筆,或是慢畫、轉畫、叉畫、狂畫、斜畫、直畫、亂畫、快畫,就像在一片蕈雲爆發般的迎拒離合中重組能量,理清頭緒,尋獲出路。或聚或散、或疏或密、或遠或近、或快或慢的肢體勞動,以其眼、以其手、以其受想行識對應身外世界,編織不同的章節與文法,撰述連篇巨帙的心靈實錄。無論是有意的旅程亦或無心的漫遊,圓周運行的終點重返起點,「真實自我」的再次回歸,應許一個渾然天成的杳然棲地。

 

 

時光的呼喚

 

歷經攪動的現實,皺褶、隆起、碎裂、交疊、崩解,以各種可能的容貌及表情,展現聚散離合的瞬間。稱為筆觸、肌理或皴法,無異是文化修辭學的一種選項,無損其自成一格的獨立狀態。從點到線,從線到面,筆墨與膠布底材的碰撞,像是一首沒有舞步的探戈,凌虛搖曳,成就異度時空與異質景觀的超現實交會,如摸黑夜行,曖曖幽光將召喚地底原形的復甦。此時,動在靜中,意在境外,破與生、留與白,二律共存,互為表用。「不求形,不求像,一點水,一點墨,覺在前,知在後」,往來重複、繁簡互出之間,自由交換動能的節奏,蔚為無形宇宙。

 

 

那一幕 如歌升起

 

迷亂過後的豁然開朗,有如本能啟動的鏡頭般地,萬物盡收眼底。或直或橫,或斜或曲,或實或虛,或明或滅,一幕幕自成劇本的片頭,織造交響共振的台詞。石堆迸裂的花枝,迎向天際,綻放堅韌無畏的美感;斧斤穿鑿的枝幹,斷續如縷,僅存殘缺欲墜的身軀;峰巒起伏的綠野,分隔區劃,靜待面目全非的重整。自然破壞,或人禍,或天災,或常律,或破格,以各種屏幕切換的張力,激盪生命輪迴的漣漪。昨是今非,頌文輓句,其餘種種,如在夢中,詩人鐫刻墓銘中的華麗詞藻,在日暮昏黃、雲翳慘澹中盤旋迴盪,不斷傳唱江湖滄桑,升起如歌風謠。

 

 

文字的風景/風景的文字

 

行走的文字,標識地圖譜系,躍動的筆畫,點染時序更迭。尺規或徒手,劃清色與形的界線,游移或定著,穿越白與留的縫隙。書墨,介於書寫與繪畫之間,具備觀景性與景觀性的雙重質性,將筆耕創作轉化為情節敘說,透過圖繪性的字形結組,構成可閱讀的風景,超越書寫純粹的意義傳播。反之,簡化繪畫過度的圖像經營,以筆法字架的書作模式,透過口訣般的筆勢行氣,或疏或密,或重或輕,或啟承,或轉合,風景不再只是風景,藉由聲韻節奏進入文字狀態。此刻,書畫不分,布景寫情合一,以簡練又繁複的造境構思,完成格言金句般的現代三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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