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宋曉明之具象詩 文/ Christopher Cook

文/ 克里斯多夫‧庫克 Christopher Cook (英國普林茅斯大學美術學院專任教授)

克里斯多夫‧庫克 Christopher Cook
(英國普林茅斯大學美術學院專任教授)

 


宋曉明近期的畫作,在視覺上與概念中,均存有引人入勝的優雅。畫作賞心悅目,帶有質樸的簡約,和對物質特性的崇敬;然而更進一步接觸之,便浮現出了一種哲學強度,讓作品成為獨樹一格的存在。

 

宋曉明的哲學探究,受到多年在畫室中的沉思搜索浸潤,他嘗試著當代繪畫嶄新的可能性;或也可追溯至他在英國蘭卡斯特大學(Lancaster University)的博士研究過程(約於十五年前取得學位)。當時,宋曉明評估了當代寫實繪畫的持續適切性。他期望透過理論與實踐,來思考繪畫所處的文化地位(與物質性和幻象之間的特定領域對話並行),處理一個更崇高的主題:感知,與人類狀態。

 

宋曉明遠赴英國攻讀博士學位,或許是渾然天成。因為英國本地的大學,是最早驗證創意學科中高水準理論研究的一批。美術作為一學科領域,現今已在全球學術界站穩其地位;如此成果,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於 1950 年代紐約所展開、別開生面的批判式分析。當時格林伯格所擁護的藝術家們,如巴內特.紐曼(Barnet Newman)-便為這門學科帶來了發人深省的哲學強度,鼓勵藝術學院與之後的大學,採用格羅佩斯(Gropius)的包浩斯(Bauhaus)模式,將美術全然納為一個學術領域。

 

然而,對於宋曉明如此擁有深厚學術背景的畫家而言,他依舊在其經常且廣泛探尋的風景、以及畫室裡持之以恆的專注實作中,保持著扎實謹慎的特質。他的作品受到好鑽研且哲學的方式要求,既嚴肅又富有實驗性;意味著有時候,宋曉明的作品會是輕鬆有趣、桀驁不馴,毫無顧忌的。日常畫室中的原料素材,之所以成為了繪畫主題,正因為它們都是宋曉明視覺哲學上的易塑工具。就像尋常話語挑戰詩人妙言,要將熟悉事物大舉轉變,成為滔滔不絕的表達與溝通方式。奠基於如此的「具象(concrete)」之上-這個詞彙同時亦表達寫實或真實之意-宋曉明圖像中精巧的詩意,幻然而生。

 

展覽之名「具象詩」,援引自一場文學運動。該運動與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均於 1950 年代獲得關注;讓文字的視覺效果凌駕於字面意義(也被稱作「視覺詩(visual poetry)」),企圖擴大語言的概念界線,正如宋曉明關注的是如何擴展其繪畫範圍。展覽名稱更進一步表彰的,是宋曉明作品內美學與智識的真切連結,透過畫室生活中具體的現實:純亞麻布、土質顏料、純白底漆與紙膠帶,以虛構形式表現出來。

 

紙膠帶意指過程,並提醒了觀者,所有藝術都是幻象、是正在過渡的圖像,其不可預測性、或說不確定性,是一種魔幻的特質。如宋曉明本人所言:「作為一件藝術作品,其潛力與不確定性是潛伏隱匿的;透過將這種不定的狀態,作為最終圖像再現,如此不確定性,就以一種動盪搖擺的方式建立了起來,絕無固定形象,並成為了觀看與思索該圖像的過程……但同時也期待觀者,在我描繪的『不完整性』中,發揮想像的參與其內。」

 

格林伯格擁護「媒介特異性(medium specificity)」的概念,斷言每種藝術媒介,均有其既定特質。以繪畫而言,他宣稱畫布與顏料之中的二維度性質,使其必須更為強調平面性,而非深度與透視錯覺-後者為自阿伯提(Alberti)和文藝復興時期其他藝術家的創新以來,諸多畫家為之醉心的特質。宋曉明讓觀眾強烈意識到被繪製的物件,並藉由紙膠帶帶來的靈巧錯覺,將這種意識化作疑問,進而在畫作平面上方,產生了極為細小的空間,藉以延伸格林伯格的辯論,並接著引起了對表面的更多關注。雖然紙膠帶是一種不斷反覆利用的修辭手段,但宋曉明對於感知本質,以及人類想像力的探究,終究是嚴謹縝密的-鑒於其他面向也被一併帶入了討論:顏料的重疊和分層、形式上的並置、使用畫布邊緣與側面空間,以及富有新意的空間配置。

 

我們在這些畫作中所見的寫實主義,在紙膠帶的演繹中,與 19 世紀中葉的法國寫實主義運動(French realist movement)有所關聯;但氣質上更近似荷蘭 17 世紀靜物畫(Still Life)的超寫實主義(hyperrealism),如范.霍格斯特雷頓(van Hoogstraten)與艾福特.克里爾(Evert Calier,移居倫敦後改名為 Collier)等藝術家之作。克里爾於 1699 年創作的作品《木板上報紙、信件和書寫工具的錯視畫(A Trompe l’Oeil of Newspapers, Letters and Writing Implements on a Wooden Board)》中,皮革綁帶似乎能固定住紙張與信件,展現出精湛的錯視技巧,乃是對當時必死性(memento mori)流派的一種新詮釋。攝影技術問世,不可避免的改變了錯視畫的地位;然而,繪畫仍保有其得以運用極端技巧的潛力。宋曉明長久以來敬仰的德國畫家傑哈德.李希特(Gerhard Richter),便以一種新穎的方式使用了繪畫技巧,將其繪畫圖像模糊化或塗除,以傳達更為「紀實(或「居間」)」的特色,儘管實際上,他是在抹去細節。

 

宋曉明所使用的紙膠帶錯視,也是一種藝術修辭(trope),為了強調而反覆使用之,並避免它對於單一圖像而言,被視為「特殊」的存在。然而,在每一系列作品中—從早期的花卉靜物作品(引用自李希特)到風景畫,再到現有的抽象作品,修辭的涵義都大相逕庭。在花卉繪畫中,紙膠帶或許會喚起威廉.寇德斯特姆(William Coldstream)學術上一絲不苟的特質,以及他的測量觀察方法-彷彿紙膠帶是那過程的一部分,標記出了關鍵的參考點,用以建立構圖和關係比例。宋曉明在2020年《潮間帶》風景作品中的畫面意境,推理暗示了愛德蒙.伯克(Edmund Burke)的崇高美(sublime),但紙膠帶以一種挑釁的方式「被貼上」,如同多餘的遺留物般貼在表面,這些紙膠帶或許是拆開展覽作品時留下的。紙膠帶的覆蓋,強迫觀者保持一定的距離,警告他們別被吸引至浪漫的歡愉氛圍中。有時候,紙膠帶的力量,幾乎與封塔納(Fontana)劃破畫布、破壞圖像平面的力量,同樣粗曠極端。

 

《具象詩》之中的作品,表彰的是 1959 年於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舉辦的法蘭克.史特拉 (Frank Stella)《黑色繪畫(Black Paintings)》展覽中,對波洛克(Pollock)和德庫寧(De Kooning)等抽象繪畫藝術家的極簡主義(minimalist)的迴響。向著極簡主義而去的這種改變,帶來了一種更嚴肅的情緒。在這種情緒之中,紙膠帶不太有扮演密探的意願,而是思量要成為真正的參與者。因為牽涉到圖像本身的形態構造,在繪製直邊時,此處虛幻的紙膠帶想要有所歸屬,雖然這或許會被稱作特定的前存圖像,但在這些作品中,它們體現了強大的「真實」主題,彷若並未被宋曉明如此賞識的諷刺特質,所嚇倒而失去信心。

 

格林伯格乃是「繪畫抽象」的靈感來源,曾斷言「寫實主義、自然主義(naturalistic)藝術掩蓋了媒介,使用藝術來隱匿藝術;現代主義(Modernism)則使用藝術來喚起對於藝術本身的關注」。但他也是極簡主義轉變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樣的轉變,透過艾格尼絲.馬丁(Agnes Martin)、羅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和格林伯格首推的巴尼特.紐曼(Barnet Newman)等藝術家的作品,在全世界獲得了認可。宋曉明拒絕與紐曼進行比較,因為即使紙膠帶是一種常見的、令人著迷的物件,但他堅持認為其「意圖完全不同」。吾人沒有理由懷疑宋曉明的斷言,然而紐曼對哲學的興趣,以及他不斷反思自己畫作的傾向,暗示了一些相似之處;格林伯格一口咬定紐曼「不在乎是否展現出他的陰影或線條畫得有多好-真相所在之處…超出了他知道自己所能做到的」,對宋曉明而言亦是如此。也許更能反映真實情況的,是英國評論家大衛.西爾維斯特(David Sylvester)對紐曼的觀察:「當關於他的對立陳述,似乎同樣令人信服時,這便是一個明確的跡象,代表這位藝術家舉足輕重」。

 

最剛開始,紐曼是超現實主義(surrealist)者,但他迅速削減了處理一幅畫作的基本要素語言,包含:規模、結構、表面、姿態。他的作品平面通常被一條垂直線分割而變得活躍-這條線也被稱為「拉鍊」,是使用紙膠帶所製成。紐曼1960 年的作品《白色火焰(White Fire)》,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案例。黑色顏料的筆觸,閃爍顯現在線條兩側,隱晦的使人注意到創作過程中使用的紙膠帶。然而,正如紐曼的陳述所暗指,其作品與宋曉明畫作的連結,與其說是視覺共鳴,不如說是一種哲學立場:「我希望我的畫作給予某人(如同作品給了我自己)的,是一種自身整體感、自有的分離感,並能感受到他自己的特質;同時,還有他與其他人的聯繫-而這些人也是各為個體的。」

 

在這次展覽中,宋曉明對雙聯畫與多聯畫形式的精巧運用,以及他在之中堅持留下的小間隙,體現了分離的概念。在這分裂的時代之中,分離自身也發展成為強勁的主題,以喚起修復、統一和治癒的概念。在《之間》一作中,處理顏料的手法,使人回想起紐曼的極簡主義手法(縱使傾斜的水平間隙,與拉鍊相距甚遠);但至關重要的是,此處紙膠帶的錯覺, 將兩片巍巍顫顫、似乎要滑脫的色塊維繫在一起,並進而暗示了一種縫合方式。這是對表面和圖像之間脫節,並開始讓步給情緒化隱喻的驚鴻一瞥嗎?在垂直的雙聯畫作《距離》一作中,膠帶表現出突降態勢,彷彿它雖試圖將畫布固定在一起,最終仍是徒勞。儘管《錯誤》似乎是一件不證自明的作品(構圖上似乎有所差錯,彷彿我們正在目睹一件更巨大的作品被重新組裝,就像無法完好拼湊的古代花瓶碎片),其治癒的行為也是隱晦的,紙膠帶可能再次意指物理上的附屬品或縫針。

 

雙聯畫《戀人啊》是本次展覽的關鍵之作,因為它闡明了畫家在紙膠帶幻象背後的思考方式。兩幅畫布相遇之處-從作品標題中,我們想像這是心靈與身體的相遇-存在著微妙的不協調,指出了互異但相互糾纏的個體,遇見了彼此。其中混凝土的灰色,是極端又親密的柔軟。明顯不同的存在,溫柔的分別向彼此接近。然而,之間各有幾毫米間隙的兩幅獨立吊掛畫布中,在其最外圍的邊緣,有著一小塊錯視的紙膠帶,這幅畫作與展示牆之間,便是在此處交互作用。此處,紙膠帶微妙的介入,並非設計來干擾觀者的視覺,而是意味著兩個人仍懸而未決、視情況而定、對不同經驗保持開放態度,並對世界有著好奇心。在它們幾乎以戀人的身份相遇之處,毫無疑問的,這兩段小心翼翼黏上的紙膠帶,產生了必不可少的不確定性,以及開放的感受。

 

在多聯畫作品《絮語》中,紙膠帶與每片畫板上平繪出的角度形狀相互呼應。宋曉明習慣性拒絕大多數嘗試將他的作品,與東方美學影響連結起來的行為;如此的詮釋,或許確實呈現出一種文化確認的偏見,因此暗示了若是《絮語》四片畫板的格式,使人回想起古代中國或日本屏風上的繪畫,這樣的行為恐怕透露出了狂妄之情。然而,這樣的歸因中,存在著一種隱藏的循環;因為諸多在1950 年代紐約場景下的畫家,都受到了鈴木大拙(Daisetz Suzuki)的禪宗佛教教義影響,預示極簡主義的「西方」美學,將吸收東方哲學思想。《絮語》的每一幅畫板中,都只有一個繪製出來的三角形和一條紙膠帶,以一種舞蹈的形式呈現;可能是一種昇華的空蕩/滿溢,或陰/陽關係。例如,陰可能的所在之處為三角形,是固有且永久的(仔細的畫在了畫布上),而紙膠帶則是陽,乃是偶然的、動態的、象徵了無常-卻諷刺的被變成了永恆。宋曉明曾言:「我寧可將紙膠帶視為在理解再現的內容時,一個起點或通道。」欣賞屏風畫時,更引人入勝的,乃是跨越四片畫板的這齣二元舞蹈、或交互作用-有著宮廷遊戲般的優雅,或許反映出擺了屏風的臥室的親密感。這種被削減的形式元素序列,是否亦是愛人間拐彎抹角的密語,密不可分的相連著,卻又是各自分離?

 

《隱喻》是個挑釁的作品名稱,挑戰觀者是否能想出該隱喻的意圖。上半部平靜的極簡主義表現,乃是基於底部的「形成過程」,使人想起「樣式表」或色樣品;其中真實存在的紙膠帶被反覆使用,好讓藝術家測試各種可能的色調、顏色、角度和節奏。這個錯綜複雜的下層結構,是上半部分具體陳述-與戲謔的紙膠帶-所仰賴的基礎,暗示關鍵的隱喻,乃是創造本身此一行為;創作並不是突然的啟蒙,而是一種測試與解決的過程。

 

近期作品中的變化,部分是源自宋曉明正在拋出疑問的極簡主義流派;當然,從藝術家的角度來看,該策略可能是提供了另一種「可靠的載體」,一旦其技巧、巧妙的手法被注意到,這樣的載體便會產生明顯的震顫。過去的證據可見,宋曉明持續在進行不同的新挑戰,讓自己時時保持警戒,以維持哲學上的靈活敏捷。在他早期的《潮間帶》風景畫中,加上紙膠帶的諷刺意味無庸置疑;但在本次展覽中,這種諷刺意味,正要瓦解為意義,並成為新的主題。《具象詩》中,紙膠帶所喚起的想像更輕易的融合在一起,因為它們與畫作所仰賴的價值觀有所關聯,即:平面的形狀、整齊的邊緣與直線。就在紙膠帶悄悄給觀者暗示的時候,紙膠帶便成為了抽象對話中的活躍要素。這些作品之所以加倍重要,正是因為圖像與紙膠帶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式微,有利於展開對話與緩和;而紙膠帶之所以希望有所歸屬,乃因藝術家堅定希望能夠接近新主題。

 

如前文所述,宋曉明的作品已聚焦了緊湊的理論辯述-特別是來自藝術家本人開啟的討論-這是毫無懸念的一件事-因為其作品在思想上令人著迷,概念上包羅萬象。然而重要的是,當理論基礎和智識挑釁漸趨消弭,而觀者如同與戀人相會般,「親自」遇上物件的具象詩意時,此刻,觀者必須回到個別作品中,專注在表面視覺與內在真實的體驗上。在這次相會中,優雅的姿態以及溫和的療癒感最為重要,且幻象會增強-而非削弱-如此的體驗。本展覽捕捉到宋曉明有意識的淡化著,他對顛覆寫實主義所表現出的輕薄之情;轉而傾向以往「底層」圖像和表面幻覺之間,更為緊密的關係。這個重大變化,部分是源於宋曉明探究的極簡主義派,其具有降低諷刺意味的效果,利於開展更細緻微妙的對話。或許更令人驚奇的是,若從哲學的嚴謹角度來看,這樣的改變使療癒與堅定的美學主題得以浮現,並賦予了這些作品一份新生的親密。

 

 

策展人:

克里斯多夫‧庫克 (Christopher Cook) 身兼藝術家、策展人及學者身分,現為英國普利茅斯大學的美術學院專任教授,亦擔任學院畫廊展覽的策展人。過往由他獨立策劃的展覽曾於新加坡、美國、義大利和荷蘭巡迴展出,他亦為各項藝術出版物撰寫評論文章。 他的創作以石墨為媒材,其重要個展包括:日本橫濱美術館、美國孟菲斯藝術博物館、德國海德堡藝術協會、英國倫敦卡姆登藝術中心。他的作品收藏於英國大英博物館和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他的作品由美國紐約 Mary Ryan 畫廊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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