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裕(1954-)

LEE Kuang-Yu

以「鏤空」等標誌性技法打開雕塑的封閉結構,形成獨特的「空」的形式、風格與觀念,呈現出一種物我兩忘的「東方空境」,不僅具有美學價值,亦蘊含對當下生命狀態的思考,具有當代的社會意義。

空間的詩人—論李光裕新作

「禁得起時代的考驗,才是真正的藝術」。對於如詩境般的雕塑作品,無論再怎麼嚴苛的考驗,再怎麼遲來的肯定,最終也是實至名歸。
文/黃文博 「就是這樣有限公司」創意總監

一段對話

這個對話情境是這樣開始的。


一個高約100公分的透空花瓶,放在藝術家工作室的一個角落。鏤空的部分約佔整體的三分之二。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我忍不住地多看幾眼,然後腳步就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完成品嗎?但是還有很多中空的地方還沒完成,所以應該不是。那藝術家為什麼要做一件這樣的作品?」我一邊反問自己,一邊試著尋找作品再發展的可能性。順著作品看,瓶形很美,鏤空的部分也很自然,後來在不知不覺中,我在腦海中把完整的瓶形勾勒出來,好像自己完成了一件作品一樣。


這個鏤空花瓶後來命名為《清供》(圖1),是李光裕老師2013年的新作品。我和這件作品 相遇的機緣,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參觀李光裕老師位於汐止的工作室園區。一踏進園區,迎面而來的是清涼微風,舉目放眼望去的是山林峻嶺,還有藝術家多年來精心培育和美化的花園環境,沿途的群花綻放,隨著四季點綴著園區的不同面貌。他過去雕塑的作品,分別錯落在園區的幽幽樹叢或是水景之間,古典優雅的造形塑像,帶著微淺笑意,不疾不徐地,向我們緩緩道來藝術家不斷演進的創作理念、生命哲學,還有他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姿態。


李光裕,在臺灣雕塑藝術發展史中,已是極具代表性的雕塑家之一。過去,他在造形藝術上不斷的精進與突破。無論是手形或頭形造像,如大家熟知的臺大醫院捷運站公共藝術《心手相蓮》(圖2)、《蓮花持》(圖3),或是國美館戶外廣場上的《凝II》(圖4),李光裕以圓潤飽滿的雕塑結構表現沛然無限的能量,也表現個人對於生命的獨特詮釋;不僅如此,他也應用挖洞、轉化的技法,將雕塑的視覺性擴充到意境的形而上理念,例如在工作室園區的《妙有II》(圖5),具體的手化為山水妙境,也是心境。他的作品在寫實與抽象間,或虛或實,交錯相縱,以形化意,傳達他自身體覺與省悟的人生觀與哲學觀。


2014年,李光裕即將屆滿60歲。在中國傳統的習俗中,「六十」就是過完天地宇宙的一個週期,準備進入另一個階段。回顧過去30年的創作生涯,李光裕已經臻於一個高度。然而,創作宛若攀越層層的高山,當你成功攻頂的那個剎那,站在新的高度上,帶來的是全新的視野,下一座高山儼然矗立在眼前。要如何攀越另一個高峰,人人各有不同的造化與選擇。儘管,這幾年藝壇的眾聲喧嘩,李光裕卻選擇在這個熱鬧的場合暫時缺席。他選擇回到自身,潛心創作,相對的專注與執著,就是為了做好準備,站在全新的高度上,重新審視自己創作的種種可能。


隨機,一切都是可能

參訪工作室的當天,李老師很熱情的跟我們介紹他剛完成的最新作品,相較於過去的佛像造形與人體塑像,這次的新作完全展現截然不同的面貌,無論是形體的展現、量感的處理、線條的刻劃,過去的雄渾厚重已不再是唯一的標準,「多元」成為串連新系列的主軸。李光裕說他現在的創作心境:「就是一種『遊戲』。沒有什麼可以被綁住,只是經歷而已,是一種隨機的,隨緣的狀態,沒有設定。」這種「隨機」的創作觀點,映照出李光裕最新作品的樣態,或許可以成為我們探究李光裕新作品的本源依據。


李光裕早期的作品,如《湧泉》、《手非手》是以完整豐滿的形體,構築豐盈之氣的量感,透過碩大完滿的形體美學指涉內心滿足與富有的幸福感。而後他以「挖空」、「借景」的創作手法開發新的雕塑結構,讓空間不再單一,雕塑形體上的虛實交錯,串連不同的時空。這個階段,李光裕在「具象」與「抽象」兩種異質語彙間進行巧配的實驗性,開拓全新的形構與質地,虛與實的曖昧想像,醞釀更為悠遠的意境開展。如在《雲山行旅》一作中,手掌間的挖洞處,發揮了穿透空間之效,形成多重視覺空間的透出透入,遠觀如大山之境,近看則別有洞天,藉手造境,讓人猶如置身於山林之境,得以潛心於頓悟冥想之間。


然而,在他這次全新系列作品中,李光裕展示了幾個不同以往的面貌。首先,相異於過去圓渾美學,這次他更盡情融合多重形式的交錯來處理主角的形體,不管是扁平或是圓渾,線面之間的構合是寫意性的輕描淡寫,卻注意到視覺死角的問題,細膩的關照不同視角呈現的姿態變化,讓形體刻畫更顯自然。如果我們環視《飛來》(圖8)或 《合璧》(圖9)這兩件作品,儘管是一個擁抱動作的完成,然而每個的角度都更接近人體結構的組成,每個部份的承接都順理成章的完成,藝術家的全面性視野讓整體造形更具合理性,宛若就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在我們面前真實的擁抱。


作品《忘醉》(圖10)則提供另外一個觀看的視角。跳脫過去人體或是動物身體的刻劃,李光裕這次以擬人化的手法,重新賦予身形詮釋的可能。舞者曼妙的舞姿來自荷葉的轉化,然而李光裕對於身體結構的精準掌握,讓荷葉以接近人體的比例呈現,卻不一語道盡,在似與非似之間,增添觀者對於形象的想像空間。


除了造形的改變以外,無論是《飛來》女孩跳擁入懷的身軀,《合璧》中的雙人擁抱,或是《忘醉》中荷葉舞動的曼妙,這些作品都不約而同的表現出一種量感的輕盈。儘管這些創作都是由銅所製成的,但是材質絲毫不影響整理量感的呈現。所以我們可以從《飛來》中女孩輕盈的飛躍,感受到青春無限的朝氣,而從《忘醉》的翩翩起舞,輕盈搖曳,宛若進入酒神渾然忘我的狀態,是一種精神上的訴求。


於是,我們似乎可以發現,李光裕在形體的技法表現上,增加了多種的呈現方式,整體的造型上也較以往多變,過去厚實的量感則越發輕盈,宛若掙脫後重獲自由的輕鬆自在,造形更加鮮活。針對這樣的轉變,李光裕解釋說:「因為都沒有設定,所以才會鮮活」。「鮮活」是一種心態的重生,原來過去的創作目標是無形的框,封閉了視野,也侷限開創的可能。現在,取而代之的是「隨意蓬發,任憑一切都可以發生,就什麼都有可能」。


減法,是一種開放

於是,他更進一步將「留白」的氣氛放到作品中。過去追求圓渾美學的語彙,是一種盡可能把話說滿的嘗試。然而,同樣的人體系列,現在凝練成精闢的扁平造形,回歸純樸簡約,作品的力度反而更自然的流洩。例如《舞》(圖11)以簡潔的線與面構成身形,讓觀者更容易從雕塑造形中感受到舞者在舒張之間的動作張力。又如《丘壑》(圖12)、《在水一方》(圖13)的中間挖空,簡單的山水寫意,不刻意經營語意上的完滿,而是預留一個空白,提供一個醞釀意境的時分,也為作品提供一個開放性。


這讓我想起一開始所提到的《清供》,如果是完整的瓶身,會讓焦點目光單純的落在作品上。然而不完整的瓶身,反而讓空間看得更廣,甚至吸納周圍環境或背景成為作品的一個部分。隨著觀看的角度、所在環境的改變,作品也會有不同的面貌。作品本身不再是單一永恆,而是是隨著時間空間的差異,開展詮釋語意的開放與多元性。


如果從安海姆的「完形心理學」的觀點,或許可以更進一步的分析作品形式和觀者解讀的關係。安海姆認為,作品形式引導觀者的視知覺,進一步在觀者腦海中完成 畫面的體驗。因此,李光裕的鏤空花瓶,因為瓶形的不完整衝擊視覺慣性,牽引著我在腦海中自行填滿花瓶形式所遺留下的空缺,而這個牽引,也讓我成為創作的一部份。這次,李光裕不一次把話說完,他留下了一個白,作品不再只是藝術家喃喃自語的自解自嘲,而是以鏤空而虛化的空間,更顯包容的邀請所有人的參與,作品因為你我而完成。


遊於藝的空間詩人

這些新作品中,指涉出李光裕不同於以往的改變。從過去圓潤形體所建構的厚重量感,到現在「輕盈」、「鏤空」的形體美學,李光裕創造出精練卻更為有力的造形語彙。這個整體性的轉變,或許也是李光裕個人精神態度的映照。藝術因為探究自己而存在,終究無可迴避的指涉自己,用自己的生命歷程書寫自己的藝術史。昔日所建構的豐盈美學,是對於人生圓滿與至福的追求。然而過往生命經驗的糾纏,讓追求成為包袱,原來人生不是只有加法才會到達完美,放手也是一種智慧。於是,丟棄多餘的累贅與包袱,專注在當下眼前,重新回到自身,扮演自己。當人生已至佛學所謂「遊戲三昧」的境界,形體技藝的追求不再是束縛,創作已昇華成自由隨意、恣意而為的達觀,一種隨機的盡情,要做的就是盡情吟唱屬於自己的詩歌。


李光裕過去的作品或許是一篇篇抒情散文,追尋美感的追求,醞釀動人的情境,然而,在追尋的過程中,儘管路途已走的遙遠,卻還有語焉未竟之處。年近六旬的他,依然選擇前進,依舊關注身旁的一景一物,儘管不牽涉大敘事的題材,然而從生活事物的描繪中,他用一套精練如詩的語彙和世界重新連結,表現對於人生這個課題的終極關懷。他仍維持抒情的調子,為這個世界投注不同的眼光,以詩遊藝,也在其中添加一點看透世事、遊戲人間的快意。


無論在任何領域,延續走自己習慣的道路,總是比較容易。然而李光裕卻選擇和自己作對,用一種建設性的破壞,另闢一條更饒富詩意的道路。然而,這個世界對於不譁眾取寵的藝術,常常肯定的很遲,總是不厭其煩地驗證「禁得起時代的考驗,才是真正的藝術」。不過,對於如詩境般的雕塑作品,無論再怎麼嚴苛的考驗,再怎麼遲來的肯定,最終也是實至名歸。


或許,更重要的是,當詩人已經走在我們之前吟詠他的詩篇,無論走得多遠,我們是否能夠懂得,這一首首由生命所譜成的詩,關乎詩人,也關乎我們。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