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文豪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 1799-1850),在他生命的最後二十年裡,還扮演一位出色的新聞觀察家和政治思想家的角色;於「論政治」的系列文章裡曾經寫道:「一切都是形,而連生活也都是一種形」6。於是,身兼美學家、藝術史學家暨藝術批評家的弗希昂(Henri Focillon 1881-1943),就順著巴爾札克的觀點,認為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有其特殊的形式,藝術活動自然也不能例外;當論及藝術作品的「形」時,在他膾炙人口的著作:《形的生命》(Vie des forms, Paris, 1934初版)一書,首先在其形的世界 (Le monde des formes),開通明義章的總論裡,一再強調「生命是形體,而形體就是生活的模式」(La vie est forme, et la forme est le mode de la vie.)的觀念之外;他特別提出四項討論形的主軸:I. 空間裡的形 (Les formes dans l’espace);II. 材質裡的形 (Les formes dans la matière);III. 靈性中的形 (Les formes dans l’esprit);IV. 時間中的形 (Les formes dans le temps)。此外,另一部分是討論藝術家心、手的緊密關係,內心的「形」需要透過「雙手」呈現;反之,靈巧的「雙手」會提升內心塑形的層次。所以有「手的頌揚」(Éloge de la main) 的篇章。
這位出生在法國迪戎市(Dijon)的弗希昂,雖然逝世至今已超過七十年以上,然而他身為理論家和藝術史學家的思考邏輯和研究方法,其重要性卻是越來越被關注。他的《形式論》(Formalisme),儘管當時引來某些討論,卻造就不少後來的學者,諸如法國藝術史學家波尼(Jean Bony 1908-1995)與美國藝術史學者布朗內(Robert Branner 1927-1973),他們對歌德式建築研究的卓越成就;即使深受德國哲學家卡希瑞爾(Ernst Cassirer 1874-1945),特別是在藝術語言的象徵作用影響下的美國學術界,依然還是有如凱布勒(George Kubler 1912-1996)、塞穆爾(Charles Seymour Jr. 1912-1977)、漢米爾頓(George H. Hamilton 1875-1948)等諸位名藝術史學者,堅持篤信弗希昂的觀點,並且更從他對藝術品本身,博大精深的歷史視野去發揚光大。弗希昂在西方藝術領域裡,論形方面的專家中,確實是一位具有獨到見解的學者;他的研究領域,甚至還延伸至東方的宗教藝術7。
筆者發現李光裕(Lee Kuang-Yu)對形的概念所抱持的態度和觀點,在許多方面與弗希昂的觀點非常相近;儘管兩人時空背景完全是南轅北轍,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思想如此交集神會,大概只有一句諺語:「心有靈犀一點通」可以解釋得了。其實,筆者認識李光裕算是滿早的,雖然我的年齡比他大十五歲,但是我們是同一年(1984)進入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即現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的前身)任教的老同事,他從西班牙馬德里大學(Universidad Complutense de Madrid)攻讀雕塑創作回國,而我則從法國巴黎第四大學研究西洋美術史應國科會之邀返抵國門。雖然我是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所專任,而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是兼任,每星期只去一次,但從蘆洲僑大先修班的舊校址,直到1991年遷到關渡現址,筆者還在那兒教了一年(後因台北關渡通車有點遠而辭去兼職);八年當中,我們常有機會在系辦公室或校車上交談;之後也經常在各種校外的會議、評審場合聊過,在他汐止的工作室和雕塑園區初創階段,還曾上山參觀,對他的作品和人生觀都不陌生。
以上李光裕的一段表述不正是弗希昂「生命是形體,而形體就是生活的模式」最貼切的註腳和實證!? 對李光裕而言,雕塑的「形」或「造型」是生活中,個人心靈智慧自然發展的認同感,藉物質或材料去表達它在空間和時間範疇的張力,它本身是創作也是理念。法國自然主義的文學家福婁拜赫(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 說得一點也不錯:「形催生了理念」(« De la forme naît l’idée. »);弗希昂衍伸得更徹底更深入,在「手的頌揚」(Éloge de la main)篇章裡,是如此寫著:「不過在靈性與巧手之間的關係,並非如同主、僕之間的尊、從那般單純。靈性出巧手,巧手造靈性。無實質創造的動作、未能開花結果的姿態,是可以誘發與界定意識的狀態。創造性的動作與姿態則對內在生命進行一種持續性的影響作用。手使動作與姿態跳脫其被動接受的情境,手將動作姿態組織起來成為經驗和行動。手讓人學會擁有廣度、重量、密度、數量。在創造一個全新的宇宙當中,處處留下它的印記。它和它要轉化的材質較量,也與它要變形的形體交鋒。手是人的導師,它使人在空間和時間裡擴大繁衍。」10所以,「靈性」與「巧手」的關係,對弗希昂和李光裕而言,是一體兩面而非從屬,是相互激勵互相成長。
至於該作品鏤空穿透的「虛」象和「實」形之間的互動,是李光裕新近作品不可等閒視之的新空間觀念。現代雕塑在實體鏤空的概念,始於烏克蘭血統美國籍的亞奇邊可(Alexander Archipenko, 或譯為阿基彭科,1887-1964),他在1908年抵達巴黎時,正好是立體主義創立的第二年,造型觀念傾向幾何形體化;復與「絕對主義」(Suprématisme)的倡導者,馬勒維奇(Kazimir Malevich 1879-1935)及其學生利西茨基(El Lissitzky 1890-1941)過從甚密,所以他在1912年便創生鏤空造型的觀念,對雕塑空間的新詮釋,絕不是無的放矢;他說:「在藝術裡,虛空間之形,其重要性絕不亞於實體形的意義」13。接著有蘇俄人法國籍的雕塑家查德金(Ossip Zadkine 1890-1967),以及英國雕塑家摩爾(Henry Moore 1898-1986);他們鏤空穿透的「虛」象和「實」形,是建立在表裡關係和互相依存的空間共體上。查德金的作品《詩人,向保羅‧耶律亞赫致敬》(Le poète ou hommage à Paul Eluard, 1954, Jardin du Luxembourg),是藝術家在超現實主義的法國詩人,耶律亞赫逝世後兩年完成的紀念雕塑。首先觀察到藝術家的造型,受立體主義以面呈現體積的觀念影響,其次是上半身胸部到肚臍之間以鏤空穿透的手法,留出一個跟實體造型互動較勁的「虛」象,換句話說,這種「虛」象的形體考量是和實體造型的構思是同時進行的,它們的重要性絕無孰輕孰重的預設立場,沒有主從關係之分也無賓主之別,這種「虛象空間」(negative space) 當它變成和「具體空間」(positive space) 等同層次的具體意義時,就像是太極的陰陽,宇宙大觀的晝夜,有時是互相吻合仰賴的協調,有時是相互對峙的競爭力量。再說,摩爾在1930年代開始積極推動「穿透的造型」(piercing forms)和「開放空間」(open space),而後來的作品,更是直接就具象造型(figurative forms)體中,鏤空穿透出開放空間,展開「凹凸空間」 (convex and concave spaces)的大探索。更正確地說,摩爾對實體造型的完成是以「虛象空間」的考量為優先,或至少同步進行的思維是堅定的。
13 Rachel Adler, Archipenko, Rachel Adler Gallery, New York, 1993.
李光裕的作品,集結、融合、轉化三位西方雕塑家的「虛象空間」和「具體空間」的論述與辯證,延伸出一個「虛中有實」的「超度空間」(Transcendimensional Space),這是全然屬於他新創的空間「語境」。我們可以從〈丘壑〉(Refuge)(2013, 銅, 39 x 31 x 73 cm)作品的中間鏤空處,發現一種無法以「虛象空間」含混帶過的空間思維,明確地劃開李光裕與稍前所提的西方雕塑家,對虛實空間的論述範疇。筆者之所以將李光裕的「虛中有實」稱為「超度空間」的理由,是因為這凹空間裡確實保留一個高低起伏,形如綿延的山石風景;在人體的實體中出現如此的凹空間,不僅僅是離奇的超現實,它是超越宇宙的宇宙,它是天外有天的「另空間」,它是李光裕雕塑生命的心臟,透過它的視覺影像,我們聽到的是脈動和呼吸的節奏。
三、時間是事件的編年和形的解放
以常理而言,藝術品應該是超越任何時代的一種「永恆」,也就是說,「時間」不是視覺造型藝術家最重要的考量,那怕自古就有藝術家把春、夏、秋、冬四季的概念,以繪畫的形式或透過雕塑等的立體造型的模式表現出來,他們的創作活動探討的主要問題還是在「空間」。在藝術史上唯一強調時間因素的是「未來主義」 (Futurisme) : 例如波契歐尼(Umberto Boccioni 1882-1916)的《在空間裡持續行走的獨特形體》(Forme Unique de Continuité dans l’Espace, 1913, Bronze, 126.4 x 89 x 40.6 cm, Galleria d’Arte Moderna, Milan.)。「未來主義」的誕生是有其歷史背景,因為「文藝復興」燦爛的光環,讓義大利藝術家過度陶醉在古希臘文化的優雅與理想美,而長久養成一種不關心時代的變化,甚至執迷不悟的「嗜古主義」(passéisme),所以義大利詩人馬利內提(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 1876-1944) 於1909年2月20日的 «費迦羅報»(Le Figaro),發表「未來主義的宣言」(Manifeste du Futurisme);「宣言」的第四條款是如此寫著 :「我們肯定地認為這個變化萬千的光燦世界,已廣闊地孕育出一種新形式的美:那就是『速度』的美。一部配置著有如蛇狀蜿蜒粗大排氣管的車箱而蓄勢待發的跑車…一部咆哮、急馳如子彈飛奔的車子,比薩摩塔斯勝利女神雕像還要美。」14因此「未來主義」的形成一方面是二十世紀工業文明激發出來的動力美學的「事件」(événement),同時也是義大利長久以來,歷史累積出來的「歷史事件」(événement historique)。
乍看之下,藝術史的發展似乎也是循著歷史發展的軌跡,實際上藝術創作的活動不必然是在締造歷史「事件」,藝術品的產生即便是多麼有創意,多麼具革命性,可能那只是藝術家個人,單純內在省思的結果,不一定是反應與外在環境相同的「時態」(時代性),甚至經常還以逆向思考的形式來詮釋外在的「時代性」,那是因為藝術家不認為藝術創作的思維行徑,必須受歷史文明「進步論」(Progressivism)的綁架。所謂「進步論」就是以時間的前後來定調社會文化的先進和落後;也就是說時代越新進,意味著社會體制更完美文化更優質。這種以時間軸論定社會文化進步與否的「進化論」(Evolutionism),事實上隱藏著種族優越感的成分,當然經不起某些專門研究種族與文化的學者,如雷威-史特豪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的批判,這位擁有法國院士銜的資深人類學家(anthropologue)、民族語言學家(ethnologue)暨哲學家的大學者,曾在1971年應邀於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演講,講題是「種族與文化」(Race et Culture),除了贏得滿堂彩和熱烈的迴響外,文稿也完整地被刊登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社會科學國際期刊》(la Revue internationale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SCO, 1971/12);這篇文章可以算是,他在1952年就已經刊載於同一刊物的《種族與歷史》(Race et Histoire)之增訂加強版。雷威-史特豪斯認同並尊重不同種族與不同歷史的差異,否定「進步論」或「進化論」的優劣比較;堅決主張以文化的多元性,來救援某些面臨邊緣化甚至絕跡的文化。
從空間、時間、材質和靈性論李光裕雕塑藝術的形與象
文/ 王哲雄 法國巴黎第四大學藝術史與考古學博士 /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所前主任所長 / 現任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研究所教授
一、論形與象
「形」(forme, 出自拉丁文的forma) 是一種既抽象又實在的狀態或實體。它指涉的範圍包羅萬象,似乎整個宇宙涵容的一切,都無法撇開與「形」的關係。當然,筆者無意在此談論所有「形」的問題,因為這將是無底深淵錯綜複雜的探索。單就藝術創作或藝術作品涉及「形」的論述,已經有如亂麻千頭萬緒。然而,要談李光裕的雕塑藝術,不談「形」的問題是絕對不可能;再說,前人對於藝術與「形」的談論或撰述,無論如何,多少已有相當清晰的研究脈絡,可供參考和發想。
我們不難從許多名人名言,在談論「形」和藝術的關係時,看出他們的角度與觀點是如此差異不同,或甚至相左。詩人、作家和藝術批評家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就說過:「包括由人類創出的一切創造的形,是永垂不朽。因為形是超脫物質而獨立的,再說形不是由分子建構起來的。」1足見波特萊爾對「形」的詮釋,是從浪漫主義精神至上的角度去論斷;相同的浪漫情懷,在文學家雨果(Victor Hugo 1802-1885 )的看法是:「形,是(內心)深處浮現於(視象)表面」2。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卡繆 (Albert Camus 1913-1960)他說:「創造,同時也是對一種形賦於它的命運」3,明顯地帶著存在主義哲學的色彩,指涉創造與「形」的人格化。英國詩人格瑞福斯(Robert Graves 1895-1985)則說:「所有藝術的形式是為了合理化藝術家心靈中感情衝突的一種企圖」4,他觸及藝術家與「形」的情感關連。至於首創「想像的博物館」(Musée imaginaire)觀念的馬勒侯(André Malraux 1901-1976 ),他又有他的邏輯看法而說:「什麼是藝術呢? 就是當形變成風格」5,他點出「形」之被定義,亦即「形」變成藝術家的分身或代言者的時候,風格自然形成,也就是藝術家完成他的創作行為,其結果便是藝術。
法國大文豪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 1799-1850),在他生命的最後二十年裡,還扮演一位出色的新聞觀察家和政治思想家的角色;於「論政治」的系列文章裡曾經寫道:「一切都是形,而連生活也都是一種形」6。於是,身兼美學家、藝術史學家暨藝術批評家的弗希昂(Henri Focillon 1881-1943),就順著巴爾札克的觀點,認為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有其特殊的形式,藝術活動自然也不能例外;當論及藝術作品的「形」時,在他膾炙人口的著作:《形的生命》(Vie des forms, Paris, 1934初版)一書,首先在其形的世界 (Le monde des formes),開通明義章的總論裡,一再強調「生命是形體,而形體就是生活的模式」(La vie est forme, et la forme est le mode de la vie.)的觀念之外;他特別提出四項討論形的主軸:I. 空間裡的形 (Les formes dans l’espace);II. 材質裡的形 (Les formes dans la matière);III. 靈性中的形 (Les formes dans l’esprit);IV. 時間中的形 (Les formes dans le temps)。此外,另一部分是討論藝術家心、手的緊密關係,內心的「形」需要透過「雙手」呈現;反之,靈巧的「雙手」會提升內心塑形的層次。所以有「手的頌揚」(Éloge de la main) 的篇章。
這位出生在法國迪戎市(Dijon)的弗希昂,雖然逝世至今已超過七十年以上,然而他身為理論家和藝術史學家的思考邏輯和研究方法,其重要性卻是越來越被關注。他的《形式論》(Formalisme),儘管當時引來某些討論,卻造就不少後來的學者,諸如法國藝術史學家波尼(Jean Bony 1908-1995)與美國藝術史學者布朗內(Robert Branner 1927-1973),他們對歌德式建築研究的卓越成就;即使深受德國哲學家卡希瑞爾(Ernst Cassirer 1874-1945),特別是在藝術語言的象徵作用影響下的美國學術界,依然還是有如凱布勒(George Kubler 1912-1996)、塞穆爾(Charles Seymour Jr. 1912-1977)、漢米爾頓(George H. Hamilton 1875-1948)等諸位名藝術史學者,堅持篤信弗希昂的觀點,並且更從他對藝術品本身,博大精深的歷史視野去發揚光大。弗希昂在西方藝術領域裡,論形方面的專家中,確實是一位具有獨到見解的學者;他的研究領域,甚至還延伸至東方的宗教藝術7。
筆者發現李光裕(Lee Kuang-Yu)對形的概念所抱持的態度和觀點,在許多方面與弗希昂的觀點非常相近;儘管兩人時空背景完全是南轅北轍,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思想如此交集神會,大概只有一句諺語:「心有靈犀一點通」可以解釋得了。其實,筆者認識李光裕算是滿早的,雖然我的年齡比他大十五歲,但是我們是同一年(1984)進入國立藝術學院美術系(即現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的前身)任教的老同事,他從西班牙馬德里大學(Universidad Complutense de Madrid)攻讀雕塑創作回國,而我則從法國巴黎第四大學研究西洋美術史應國科會之邀返抵國門。雖然我是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所專任,而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是兼任,每星期只去一次,但從蘆洲僑大先修班的舊校址,直到1991年遷到關渡現址,筆者還在那兒教了一年(後因台北關渡通車有點遠而辭去兼職);八年當中,我們常有機會在系辦公室或校車上交談;之後也經常在各種校外的會議、評審場合聊過,在他汐止的工作室和雕塑園區初創階段,還曾上山參觀,對他的作品和人生觀都不陌生。
此次為了瞭解李光裕新近作品的造型與創作思維發展的關係,筆者再度前往他的工作室與他交換一些意見,並由本人的助理作了簡單的「筆記」8。他的雕塑創作,實質上也就是他生活模式的具體呈現。他對筆者表示:「我很少下山,我的生活很單純,就是作雕塑和園區的造林造景;我將我作雕塑的想法與理念用到自然造園,而把自然造園的空間觀念反映到我的雕塑。一早起來我會先到園區走走,散步踏青,休息的時候,我坐下來看對面遠處的山;山是一種永恆穩定的存在,但是輕輕一片飄過的雲煙,就可以改變整個山的形。我在大自然的山林體驗山的變化,體驗事物變化的道理,還有自己內在特質的變化,原來虛空讓精神變得飽滿,藝術家就是在做這樣的事。」9
8 2014/8/24,在采泥藝術曾金鈴小姐的陪同下,在汐止李光裕工作室暨雕塑園區的訪談,原本有錄音檔,由於音質欠佳,某些語辭只能憑助理盧雅惠筆錄和筆者的記憶,語氣會有點出入。
9 同上註;並參閱 李光裕 空山個展影片,采泥藝術。
以上李光裕的一段表述不正是弗希昂「生命是形體,而形體就是生活的模式」最貼切的註腳和實證!? 對李光裕而言,雕塑的「形」或「造型」是生活中,個人心靈智慧自然發展的認同感,藉物質或材料去表達它在空間和時間範疇的張力,它本身是創作也是理念。法國自然主義的文學家福婁拜赫(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 說得一點也不錯:「形催生了理念」(« De la forme naît l’idée. »);弗希昂衍伸得更徹底更深入,在「手的頌揚」(Éloge de la main)篇章裡,是如此寫著:「不過在靈性與巧手之間的關係,並非如同主、僕之間的尊、從那般單純。靈性出巧手,巧手造靈性。無實質創造的動作、未能開花結果的姿態,是可以誘發與界定意識的狀態。創造性的動作與姿態則對內在生命進行一種持續性的影響作用。手使動作與姿態跳脫其被動接受的情境,手將動作姿態組織起來成為經驗和行動。手讓人學會擁有廣度、重量、密度、數量。在創造一個全新的宇宙當中,處處留下它的印記。它和它要轉化的材質較量,也與它要變形的形體交鋒。手是人的導師,它使人在空間和時間裡擴大繁衍。」10所以,「靈性」與「巧手」的關係,對弗希昂和李光裕而言,是一體兩面而非從屬,是相互激勵互相成長。
至於「象」, 即所謂的「影像」或「形象」 (image, 出自拉丁文的imago, imaginis),事實上和「形」是分不開的。它是透過視覺或心理的管道,呈現某些物件之類的東西、生物、人物,或是心理思維與觀念。「影像」可以是自然形成的,例如影子、倒影…;也可以是人為產生的,比如繪畫、雕塑、照片…等;不論是可見的或不能見的、可觸摸的實體或觀念性的隱喻,「影像」能保持和母題全然相同的關係,或相反地維繫一種更象徵性的關係。但對「符號學」(sémiologie)或它已發展成視覺符號區塊的「符號學」而言,「影像」是一種被特殊語言設定的產物。對「影像」的界定,最古老說法之一是來自古希臘的柏拉圖 :「我稱為影像的首推影子,然後便是我們在水中所看到的倒影,或者是不透明、光滑的人體外觀輪廓。」11這種對「影像」概念的解釋,已經明顯呈現無法涵蓋當今對它賦與的意義,但唯一不變的概念就是「形」與「象」永遠一體的,不管是在具體的,或是不可見也觸摸不到的內心觀念的狀況下;換句話說,「形」必須靠「象」來顯示或感知,而「象」必須賴「形」來界定或指涉。
二、 空間是雕塑生命呼吸的節奏
雕塑屬於空間藝術的說法,應該是不會有人反對,因為它和建築藝術一樣,本身是具有三次元體積,而且實質佔有空間的「造型」。但是,李光裕的雕塑空間觀念,即便是他早期具古典風采,幾近平面的「淺浮雕」(bas-relief):〈夜〉,他都不會讓空間的界定僅僅維繫在平面的長、寬、高,這種「亞爾伯提透視法」(Perspective albertienne)12當中發酵,更不會拘泥或停滯在具體的「形」與「象」 和周邊環境空間的單純對應關係上打轉。當李光裕開始探討「虛」、「實」造型概念的建構時,他對「形」與「象」跟空間的關係,就鎖定在作品內在與外在的互動效應。更進一步說,他對雕塑與空間的關係,不是替作品找到最理想、最合適、最協調的展示與座落的環境,而是當「形」成為生命體的時候,它會使物質能量不時地改變,連帶地會促進「形」在轉化的意識,所以,最理想、最合適、最協調的環境空間,也會自動重新洗牌;反過來說,外在的空間場域,它有明暗、陰晴、季節、時間的變化,會影響作品「形象」的恆常狀態,進而轉變作品的原始張力並修正其生命流動的向度。舉例來說,李光裕2013所創作的〈在水一方〉,與早期作品「圓雕」(ronde-bosse)的創作思維,有非常不一樣的概念。早期的「圓雕」通常是以相對寫實的手法,呈現雕塑家對「形」的掌握應有的功力和想像力,那怕是在變形的狀態下,他都願意留下一個能和傳統連結的窗口。座落於捷運「台大醫院站」月台的〈蓮花持〉,圍繞著唯一的主題:拿著含苞待放蓮花的佛手,象徵著醫生濟世救人的菩薩精神;雖然在佛手的無名指及尾指和手掌之間,李光裕的造型巧思留下一處斷層缺口,渾厚的體積感和構成的邏輯,還是依然可以連結到傳統「圓雕」的概念。
12 此透視法是由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建築師、畫家暨數學家,亞爾伯提(Leon Battista Alberti 1404-1472)於1435年左右創立,至今仍然在平面繪畫用於表現人或物占有周圍空間的立體幻象。
〈在水一方〉明顯地想將傳統「圓雕」制式化的造型概念解構,重新尋找一種自由寬廣的「形」之建構與新空間觀念的對話。首先我們會發現這件作品本身造型風貌的多元化:有具象而非傳統「圓雕」概念的人頭、有穿透挖空和實體抽象「虛」、「實」的「擬像」軀體,更有以超現實模式出現的手掌「影像」。李光裕處理造型的原則,就是不設有既定原則的原則,他有時像作「圓雕」的典型雕塑家考量體積與量感,將頭部塑造得很飽滿,但頭髮的組織結構和臉部的眉毛、眼睛及睫毛,卻是以「繪畫性」的線性刻畫技法,混融到「雕塑性」的量體;這種自由,不但解放了「圓雕」固有的形塑概念,而且營造更豐富的形的生命力。
至於該作品鏤空穿透的「虛」象和「實」形之間的互動,是李光裕新近作品不可等閒視之的新空間觀念。現代雕塑在實體鏤空的概念,始於烏克蘭血統美國籍的亞奇邊可(Alexander Archipenko, 或譯為阿基彭科,1887-1964),他在1908年抵達巴黎時,正好是立體主義創立的第二年,造型觀念傾向幾何形體化;復與「絕對主義」(Suprématisme)的倡導者,馬勒維奇(Kazimir Malevich 1879-1935)及其學生利西茨基(El Lissitzky 1890-1941)過從甚密,所以他在1912年便創生鏤空造型的觀念,對雕塑空間的新詮釋,絕不是無的放矢;他說:「在藝術裡,虛空間之形,其重要性絕不亞於實體形的意義」13。接著有蘇俄人法國籍的雕塑家查德金(Ossip Zadkine 1890-1967),以及英國雕塑家摩爾(Henry Moore 1898-1986);他們鏤空穿透的「虛」象和「實」形,是建立在表裡關係和互相依存的空間共體上。查德金的作品《詩人,向保羅‧耶律亞赫致敬》(Le poète ou hommage à Paul Eluard, 1954, Jardin du Luxembourg),是藝術家在超現實主義的法國詩人,耶律亞赫逝世後兩年完成的紀念雕塑。首先觀察到藝術家的造型,受立體主義以面呈現體積的觀念影響,其次是上半身胸部到肚臍之間以鏤空穿透的手法,留出一個跟實體造型互動較勁的「虛」象,換句話說,這種「虛」象的形體考量是和實體造型的構思是同時進行的,它們的重要性絕無孰輕孰重的預設立場,沒有主從關係之分也無賓主之別,這種「虛象空間」(negative space) 當它變成和「具體空間」(positive space) 等同層次的具體意義時,就像是太極的陰陽,宇宙大觀的晝夜,有時是互相吻合仰賴的協調,有時是相互對峙的競爭力量。再說,摩爾在1930年代開始積極推動「穿透的造型」(piercing forms)和「開放空間」(open space),而後來的作品,更是直接就具象造型(figurative forms)體中,鏤空穿透出開放空間,展開「凹凸空間」 (convex and concave spaces)的大探索。更正確地說,摩爾對實體造型的完成是以「虛象空間」的考量為優先,或至少同步進行的思維是堅定的。
13 Rachel Adler, Archipenko, Rachel Adler Gallery, New York, 1993.
李光裕的作品,集結、融合、轉化三位西方雕塑家的「虛象空間」和「具體空間」的論述與辯證,延伸出一個「虛中有實」的「超度空間」(Transcendimensional Space),這是全然屬於他新創的空間「語境」。我們可以從〈丘壑〉(Refuge)(2013, 銅, 39 x 31 x 73 cm)作品的中間鏤空處,發現一種無法以「虛象空間」含混帶過的空間思維,明確地劃開李光裕與稍前所提的西方雕塑家,對虛實空間的論述範疇。筆者之所以將李光裕的「虛中有實」稱為「超度空間」的理由,是因為這凹空間裡確實保留一個高低起伏,形如綿延的山石風景;在人體的實體中出現如此的凹空間,不僅僅是離奇的超現實,它是超越宇宙的宇宙,它是天外有天的「另空間」,它是李光裕雕塑生命的心臟,透過它的視覺影像,我們聽到的是脈動和呼吸的節奏。
三、時間是事件的編年和形的解放
以常理而言,藝術品應該是超越任何時代的一種「永恆」,也就是說,「時間」不是視覺造型藝術家最重要的考量,那怕自古就有藝術家把春、夏、秋、冬四季的概念,以繪畫的形式或透過雕塑等的立體造型的模式表現出來,他們的創作活動探討的主要問題還是在「空間」。在藝術史上唯一強調時間因素的是「未來主義」 (Futurisme) : 例如波契歐尼(Umberto Boccioni 1882-1916)的《在空間裡持續行走的獨特形體》(Forme Unique de Continuité dans l’Espace, 1913, Bronze, 126.4 x 89 x 40.6 cm, Galleria d’Arte Moderna, Milan.)。「未來主義」的誕生是有其歷史背景,因為「文藝復興」燦爛的光環,讓義大利藝術家過度陶醉在古希臘文化的優雅與理想美,而長久養成一種不關心時代的變化,甚至執迷不悟的「嗜古主義」(passéisme),所以義大利詩人馬利內提(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 1876-1944) 於1909年2月20日的 «費迦羅報»(Le Figaro),發表「未來主義的宣言」(Manifeste du Futurisme);「宣言」的第四條款是如此寫著 :「我們肯定地認為這個變化萬千的光燦世界,已廣闊地孕育出一種新形式的美:那就是『速度』的美。一部配置著有如蛇狀蜿蜒粗大排氣管的車箱而蓄勢待發的跑車…一部咆哮、急馳如子彈飛奔的車子,比薩摩塔斯勝利女神雕像還要美。」14因此「未來主義」的形成一方面是二十世紀工業文明激發出來的動力美學的「事件」(événement),同時也是義大利長久以來,歷史累積出來的「歷史事件」(événement historique)。
弗希昂認為:「談形的生命,必須提到承繼的觀念。」他接著說:「不過承繼的觀念預設了時間的不同概念。時間有時可以詮釋為一種度量的標準和運動,有時可以詮釋為一系列不可動與不停移動的事件。」15歷史科學會以一種明確的結構,化解這種矛盾。因為歷史是要研究過去所發生的事件,對過去的調查探討,如果沒有將「時間」的架構當成標的,那麼研究歷史將成為毫無意義的事,也無法達成任務。人所皆知,研究歷史的三大要素是「人」、「地」、「時」,所以「時間」的概念對歷史學家而言,是一種重要的研究方法。按年代排序的「編年」(chronologie)是其治理史學的基本架構,然後在此架構下,探討某族群,在某地理位置,每一年的每個關鍵「時刻」(moment)的特殊「事件」(événement);當每一個不同「世代」(génération) 的「事件」累積到一百年的階段,史學家們喜歡以「世紀」(siècle)的時間論斷,觀察其發展與演變,並且歸結特徵賦予每一個「世紀」一種特殊的「形」貌。
乍看之下,藝術史的發展似乎也是循著歷史發展的軌跡,實際上藝術創作的活動不必然是在締造歷史「事件」,藝術品的產生即便是多麼有創意,多麼具革命性,可能那只是藝術家個人,單純內在省思的結果,不一定是反應與外在環境相同的「時態」(時代性),甚至經常還以逆向思考的形式來詮釋外在的「時代性」,那是因為藝術家不認為藝術創作的思維行徑,必須受歷史文明「進步論」(Progressivism)的綁架。所謂「進步論」就是以時間的前後來定調社會文化的先進和落後;也就是說時代越新進,意味著社會體制更完美文化更優質。這種以時間軸論定社會文化進步與否的「進化論」(Evolutionism),事實上隱藏著種族優越感的成分,當然經不起某些專門研究種族與文化的學者,如雷威-史特豪斯(Claude Lévi-Strauss 1908-2009)的批判,這位擁有法國院士銜的資深人類學家(anthropologue)、民族語言學家(ethnologue)暨哲學家的大學者,曾在1971年應邀於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演講,講題是「種族與文化」(Race et Culture),除了贏得滿堂彩和熱烈的迴響外,文稿也完整地被刊登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社會科學國際期刊》(la Revue internationale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SCO, 1971/12);這篇文章可以算是,他在1952年就已經刊載於同一刊物的《種族與歷史》(Race et Histoire)之增訂加強版。雷威-史特豪斯認同並尊重不同種族與不同歷史的差異,否定「進步論」或「進化論」的優劣比較;堅決主張以文化的多元性,來救援某些面臨邊緣化甚至絕跡的文化。
沒錯,時間有先後,不同種族締造不同的歷史、累積不同的文化,只有差異,沒有尊卑也無先進與落後之別。承載這些宏觀訊息的作品,別無他人,而是出自雕塑家李光裕的創作;就從〈口〉(1995)這件作品說起:從象形文字的概念,到西方聖經創世紀亞當夏娃的典故、東方意象的浮雲,涵蓋著自有人類以來,淵遠流長而多元歷史的不同文化,李光裕以此承載的時光記憶,回應當下的後現代思想;「時間」對他來說,是事件的編年,就是因為累積不同時代的事件,「形」是綜合的,是開放的,是自由的,是解放的。新近的作品像〈忘醉〉,對於「形」的解放尺度更自由更灑脫:一個有如隋唐時代造型的人物,身體與其說是由一張大型荷葉包裹著,不如說是由一張荷葉所形成來得適切,但人體應有的自然動作與動態,在兼顧荷葉自然生長狀態的前提下,是這般栩栩如生地同時扮演兩個互相依存的角色,換句話說它是人體也是荷葉。這種非同質性的一體兩面,召喚出一種如同「時代錯置主義者」 (anachronisme)的超現實或非邏輯情境;與立體主義同一質性的各個組成面,同時並置之「同時性」(simultanéité)邏輯,決然劃清界限。
「時間」與「空間」二次元本來就必須連在一起,李光裕一體兩面的造型概念,不但是時間快速轉變的「引體」和「象徵」,同時也是開拓新時空的「導體」與「載體」。〈雲山行旅〉(2013),基本造型是一只手掌,理論上掌心與掌背是同質的一體兩面,但這裡的手掌不是一般人體的手掌,因為掌心與掌背的肌理觸感與形象蛻變,已讓彼此產生質變,形成所謂異質的一體兩面關係;從帶著抽象表面觸感的掌心穿透到掌背的「虛象空間」,除了延伸出另外一個新的空間之外,那「虛象空間」中出現一朵象徵性的雲狀物,引領著觀賞者的想像,進入掌背呼之欲出的擬人化形象、層層疊嶂的山巒,一直往手指上端延展。於是這只手成為東方哲學、文化思維、時空轉換的「載體」;加上「載體」上的形與象是遊走於抽象、具象之間的所謂 「不確定性」,以及時空的「解構再建構」,讓李光裕的創作品釋出「後現代」的精神。
〈飛來〉(2013)此作,固然由於投懷送抱的動態釋放出的速度感,讓我們聯想到稍前所提未來主義藝術家,波契歐尼的〈在空間裡持續行走的獨特形體〉,李光裕作品所承載的「時空概念」,還是在於他一體兩面的表現手法。這是男女激情親熱擁抱的主題,身體除了若干局部,大致是以「圓雕」的思維來建構的;而四肢有部分是帶點「面」的扭轉曲折,這種有意跳脫解剖學和人體生理合理性規範的轉折,一方面是會強化作品張力的加碼,另一方面是營造一種隨時移位,持續運動和不停轉換姿態的意象與能量。當然,那以「平面」造型原則所思考的男女連體頭部,才是真正「時間」的「載體」:從一面以刻劃手法表現眼睛的男人臉頰,對應到另一面以塑造技法呈現五官的女人臉龐,其所代表的意義不是表現風格的不同,而是象徵「時間」與「空間」的轉換,以及「形體」從邏輯合理性約束的超脫。
四、材質是雕塑的血肉和形體的活化
所謂「材質」(la matière),就是材料物質。「形」的生命無所不在,然而一旦「形」未能藉助材料物質具體現身的話,「形」就只是停置於內心靈性的想法而已,正如弗希昂所言:「只要形未能藉材料物質活現,它就只是一種心裡情境的看法、一種對範圍減縮到幾何形體清楚易懂的思考而已。」16藝術創作,特別是立體造形藝術,跟材料物質的關係更為緊密;沒有材料物質,就不可能有藝術品,沒有材料物質,更無法得知藝術本身將會以何種適切的形式呈現。所以自古以來,雖有強調精神凌駕物質之上的「唯心論」,也有強調精神再高依舊還是要仰賴物質的所謂「唯物論」;平心而論,精神—物質(esprit- matière)或物質—造形(matière-forme )是某種程度的對立,也是某種程度的互為依存,但材料物質變成藝術家的藝術品,絕不是二元對立或相依如此單純的邏輯可以解釋,這過程必須經過藝術家對材料物質選擇的思維判斷,揣測材料物質的色彩、密度、肌理和紋路等材料的性質,是否和藝術家期待的形式語言同調;再說,材質本身也有它原本天然的造形,它也一樣會對藝術家的造形思維或形式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另外創作者的專業技法、處理與應用材質的能力…都告訴我們,從材料物質轉變成藝術品是極端複雜和微妙的過程。而且,經過這個過程之後,材質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屬性。做成雕像的木頭不再是樹林中的木頭;雕刻成人物的大理石不再是建造產業的大理石;鎔鑄成雕塑的金、銀、銅或其他金屬,已經成為未知的金屬而不再是原本礦層的金屬;從窯燒出來的磚頭或陶瓷已經和原本的黏土沒有關連。因此,材質雖然來自天然,但經過藝術家的手和靈性的冶煉過程後,已經蛻化為藝術家心靈所期待的「形」與「象」,它不再是代表自然物。
當我們看到李光裕2013到2014年的作品,在「形」與「象」的創新,已到隨心所欲而又無往不利之境的時候,已經可以斷言他對材質的瞭解、掌控、選擇與開發的用心。讓我們分兩個階段來討論他對材質問題的探索,首先談他「翻鑄」前「塑模」的階段:他深深體認到泥塑絕不是現代雕塑唯一造形「塑模」的方法,泥塑甚至無法滿足和解決他內心所期待的形體的實現,要有大立就得先要有大破,任何「現成物」(Ready-made)或「協助現成物」(Ready-made aidé),只要它能協助李光裕完成他新的造形語境,他都勇於嘗試,勇於公開分享。很多藝術家都不太願意透露創作的過程,李光裕務實而大方,向筆者解釋他「塑模」的方法和如何使用材料物質;他說有時因造形的需要,會以塑膠板彎折成各種弧度波折的形狀,然後在其上敷塗0.2至0.3公分的燒石膏,凝固後將塑膠板抽離拿開,並且在石膏上做好各種表面肌理的處理。17正是這一段過程,李光裕找到他個人獨特的「自由造形」,當然這種「自由造形」是依據他整體「塑模」的需要來決定它的形狀,來做增或減的組構與拼接,所以他在「塑模」的的過程中不斷的增或減(他寧可以減代替增),不斷的使用可以讓他借力的各種材質,是無法預先知道最後完成的造形,當他精準的審美直覺讓他的手停下來,認為他內心期待的「形」已然成「象」,「塑模」的階段完成,最後完成的造形才誕生。整個過程充滿「隨機性」,後現代的「偶發性」思維,無時無刻不在扮演創新的要角。另外,特別要強調的是表面肌理的處理部分,也是李光裕心裡的「形」,透過材質的「載體」:刮、擦、斷、裂、凹、凸、坑、洞…形塑得極其自然,好像堆積了多少萬年的時光與歷史記憶的縮影,這種材質的處理方式,讓筆者不得不聯想到三年前才過世的西班牙當代藝術巨匠:塔畢耶斯(Antoni Tàpies1923-2012)的表面肌理的處理手法,兩者有著異曲同功之妙。
其次,再觀察李光裕「翻鑄」青銅後的材質處理:完成「塑模」之後交由鑄造廠家,以脫臘法「翻鑄」成青銅作品,清洗乾淨等待表面染色及銅綠處理。銅綠(Verdigris),主要成分是碱式碳酸銅,是銅器的表面經二氧化碳或醋酸作用生成的綠色銹衣,含有銅、氧、氫和碳等元素,又稱銅銹;銅經天然氧化產生銅綠的時間相當長,至少要20-50年,但一旦產生銅綠,對銅來說反而形成一層密度極高的保護膜,也讓銅器物或雕像增添幾許時間留下的歷史與人文的氣息。銅綠不會被水溶解,卻可以被酸溶解,所以李光裕使用酸液來處理銅綠的分佈與色澤的變化。這一道手續非常重要,它可以變化材質的視覺效果,它可以變化材質的質感,它可以變化材質原先肌理的觸感,強化時間、歷史記憶與人文的縮影;換句話說,經過這道處理之後,材質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然物質,青銅已經成為有生命的非自然物。為了材質之間的豐富對話,藝術家還會以不同金屬「翻鑄」,例如2013年的〈斜陽〉,主體人物以圓雕和分解面拼組的概念同時進行人體與衣物的建構,與人體所躺那表面肌理與觸感變化多元的平台,皆以銅金屬「翻鑄」;另外平滑曲折,有如一面魔鏡,反射映照著變形的局部人體,營造形中有形的幻象的塊體,是不銹鋼材質;而銅的材質處理成暗沈的深褐色與不銹鋼閃亮輕快的並置,不僅是視覺的對比,更是一種「形」的對應和互動。對李光裕而言,材質永遠是他雕塑的血肉,也是他活化形體的法門。
五、靈性出妙手,妙手造靈性
充滿西方神話和東方鄉土風情的牧歌主題:〈鳴情〉(2013),令人陶醉也令人深思。論造形太美了!坐在牛背上的牧童,一隻腳垂地另一隻腳盤纏在牛背上,動態線條顯得那麼輕盈那麼流動;他的笛聲是那般的扣人心弦,如此的熟悉,卻帶著一絲絲淒涼的傷感。牛的造形更引人遐想,相較於牧童,牠成為巨大的量塊,在某個角度看,牠歪斜著頭,露出彎曲的牛角,與概念化的身體和四肢糾結在一起,似乎靜靜地聆聽牠主人美妙的旋律,召喚出東方版的音樂之神:奧菲(Orpheus)在帕那修斯山(Mount Parnassus)的天堂,對著環繞在周圍的鳴禽野獸彈琴的祥和世界,叫人如何不為之神往。令人深思的是李光裕如何透過他清新獨特的雕塑催情?催出觀者與他共鳴的「靈性」。
「相由心生」的諺語,不管是出自唐朝名宰相裴度(字中立)少年遇到禪師的故事,或是出自佛語,都是談內在修為和外在形貌的關係。李光裕這些年來對佛學的接觸,讓他體悟到相當多的人生哲理,他曾經向筆者解釋:「我接觸佛學讀佛經,不像研究的專家深入剖析與解讀,而是從中體悟到以往所不知或知道不清晰的哲理。」18歷年來,我們看到有關佛陀的手勢、慧語、塑像,以各種不同的造形語境,出現在李光裕的作品裡,足見藝術家對精神—物質到物質—造形,進而造形—精神有了全盤循環性的體悟。「相由心生」固然是人性修為的用語,和造形—精神的奧妙關係卻是一致;內在的涵養孕育達到通曉成熟的時機,形體自然藉最適切的材質,讓手隨心中的期待巧妙地呈現出來;而當內在的涵養孕育達到洗鍊順勢的階段,執行造形實現的雙手就成了妙手;反過來說,手的動作不斷地和呈現內心造形的選用材質接觸、熟悉、瞭解所累積的知識經驗,回向滋潤內在靈性的提升淨化。「靈性出妙手,妙手造靈性」的論述,在本文開始談「形」的時候,筆者已經說明這幾乎就是弗希昂《形的生命》的結論,所以筆者無意在此贅述,僅就李光裕近作的剖析,瞭解他新的造形,所負載與傳達的靈性之人因關係。
2014年的〈思惟〉,李光裕全然打破圓雕的傳統量體觀念,他以解構的「片」、「面」,構築藝術家前所未有的「虛象空間」和「具體空間」,而創造一個「體」的新意象:是具象也是抽象;是現實也是超現實;這種造形語境其實從2008與2009之間就已經開始萌芽,2013孕育成形,2014全然脫胎換骨進入李光裕雕塑經歷的新紀元。當我們沿著作品周圍環視,它所顯現每一角度的造形都是完整的獨立個體,不必然要成為同一人體的各個組成部分;但合起來卻又是一個完整統一的〈思惟〉造形。〈思惟〉的造形,與羅丹(Auguste Rodin 1840-1917)的「沈思者」載負著完全不一樣的歷史與文化意涵,前者的造形想必從東方靜坐冥想的「單盤」盤起單腳而坐發想19,這種不拘形式的用心,隨遇而安的靈性鬆綁,釋放思維的上法。李光裕的造形語境,刷新「空間」、「時間」、「材質」的既有概念。
19 打坐時盤起雙腿的,稱為雙槃,即踟趺坐;盤單腿的則為單盤。
〈伏心〉(2014) 以逸興灑脫的造形語境詮釋嚴肅的隱喻。這隱喻來自東方的哲學:「以柔克剛」;李光裕同樣以「面」代「體」的造形手法,呈現一位兩腳朝天身體倒立,雙手壓住虎背的英雄。虎、獅都是萬獸之王,力大兇猛豈是常人輕易可以讓其就範?攻身不如攻心,降服老虎的野性是用仁心而非暴力。不管是人與老虎,李光裕採取揶揄幽默的造形,隱喻「降虎不如伏心」或「以柔克剛」的靈性人因。另一方面,〈伏心〉同時可影射佛教的伏心菩提,修行重在「斷諸煩惱,降伏其心」的語境。重要的是〈伏心〉的造形可以表現得如此自在得體、獨樹一格,是來自長期心、手互通的冶煉,換言之,也就是所謂「靈性出妙手,妙手造靈性」的優質循環所帶來的結果。
他如〈空行〉(2014)一作,是根據藏傳佛教秘宗的「空行母」之靈感而來。「空行母」梵音譯為荼吉尼(DAKINI),意即空中行走的人,她是有超級神力,能在空中行走的女性神祇,代表智慧與慈悲,也代表覺悟的女性能量。李光裕從宗教靈性的明心體悟,自然形成一種「妙智慧」;而「妙智慧」讓他的雙手變得精準靈巧,塑造出心中勾畫成形的「空行母」:一腳的腳尖輕輕踏著代表陽性的大神龜,象徵陰陽協調;另一隻腳作懸空單盤腿,雙手攤開迎風而行的美妙姿態,既有原神又有新意,極富律動感。
六、結論
「形」是一種生命,「形」是一種生活的模式,無所不在無所不存,存在於我們的內心,存在於外在的物表,活在我們現代的空間,活在歷史記憶的空間,活在未來的想像空間。李光裕以「殘缺」形塑「圓滿」的造形觀念,刷新雕塑史上對雕與塑的刻板定義,以解構主義的思維,片段的面或不可名狀與不確定性的斷層,建構後現代語境的圓雕概念和形體。張力、律動和超現實幻象是他所關心,於是「虛象空間」和「具體空間」的較勁與對話,開創超越宇宙的宇宙,那是天外有天的「另空間」(「超度空間」),它是李光裕雕塑生命的心臟,透過它我們聽到的是脈動和呼吸的節奏。
在「時間」概念上,李光裕不認同藝術「進步論」或「進化論」的片面主張,而以「時代錯置主義者」集結異質的歷史元素、不同種與不同時代的文化、神話或宗教性信仰、傳說、寓言,同時並置呈現,營造「類超現實主義」的意象和「一體兩面」造形的「時間」轉換。
「材質」是雕塑的血液,也是雕塑的肉身。李光裕大破大立嘗試各種不同材質的並置對比,尋求不同的塑造方法以改變材質的表面肌理、觸感,讓李光裕心裡的「形」,透過材質的「載體」:刮、擦、斷、裂、凹、凸、坑、洞…形塑超級自然,好比歷經多少萬年的時光與歷史刻痕,巧手媲美西班牙當代巨匠塔畢耶斯。
總之,李光裕視「技巧」和「理念」為一體兩面之事,內心不斷的修為增智培養靈性,眼高心淨技巧亦隨之精鍊;反之,不斷的冶煉代替內裡心智執行創意的雙手,累積技巧的經驗,也是提升創作理念的素質。所以從這個角度縱覽權衡李光裕的近作,筆者獻上弗希昂的名言:「靈性出妙手,妙手造靈性」,以對他新近努力的成就表示讚揚與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