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乃仁是東海美術系第十屆的學生,也是我最後指導創作的學生之一。我們在學校叫他小名阿內,或是Nick,畢業以後他改名為承濂,去美國奧勒岡大學專攻金屬工藝。近幾年在舊金山成立SudioDong藝術工作室,經常有各種類型的出,2012年入選美國40under40,四十位四十歲以下優秀的未來工藝創作者(future crafts),在美國國家美術館(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展出最新創作「悟場(En-Lightening)(圖1)」,這一件作品也將在2015年八月開始在台中亞洲大學美術館展出半年。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董乃仁Nick Dong董承濂與「悟場」
董乃仁是東海美術系第十屆的學生,也是我最後指導創作的學生之一。我們在學校叫他小名阿內,或是Nick,畢業以後他改名為承濂,去美國奧勒岡大學專攻金屬工藝。近幾年在舊金山成立SudioDong藝術工作室,經常有各種類型的出,2012年入選美國40under40,四十位四十歲以下優秀的未來工藝創作者(future crafts),在美國國家美術館(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展出最新創作「悟場(En-Lightening)(圖1)」,這一件作品也將在2015年八月開始在台中亞洲大學美術館展出半年。
東海美術系成立在1984年,比起其他美術系是比較晚創立的美術系。我不擅行政,接下創系的工作,主要是當時楚戈罹患鼻咽癌,他很希望我替他接下行政創系,嘗試擘劃一個不一樣的美術系課程。我們有共同對「美」「術」的理想,希望不再重蹈分組的錯誤,不再重複訓練「匠」的錯誤。我們都盼望,試圖以美學為核心設計課程,強調創作的人文內涵。術科的課程,各種「技術」,應該只是輔助,油畫是技術,水墨是技術,素描是技術,版畫、書法、篆刻、雕塑、裝置、錄影,所有美術系的「術科」都只訓練技術,但「術」無法成就真正個人的創作,無法成就人文精神,無法成就美學品質。在所有術科之上,應該有更高的美學精神來統合一切技術。技術失去美學,也就是「匠」,而且是沒有創意的「匠」。照著莫內的技術畫油畫,和照著一再臨摹的蘭亭寫書法,只是初學者的入門,以此為終極追求,只會出來一批一批同樣沒有創意的「匠」,西畫的「匠」,或文人畫的「匠」。
美,畢竟是要回來做真實的自己。莫內,或蘭亭,都必須大膽踏過,才有真正的創作。回憶董承濂進東海美術系,未滿二十歲,他由師大附中美術實驗班畢業,素描的底子極好。素描是文藝復興以來歐洲繪畫訓練的基礎,但發展成學院必修的基本課程,逐漸變成保守的形式主義。好的素描應該並不只是外在形式的「像」,不只是相貌一成不變的執著。好的素描不只是手的技術訓練,而更在於視覺觀察的敏銳與包容吧,同樣必須要打開心靈美學的視野。古人所云「貴眼不貴手」,「貴心不貴眼」,有同樣的意思,只有「手」的技術,只有「眼」的觀察,不能入於心靈,沒有美學嚮往,還是不夠的。承濂的素描精細中有他獨特的溫和安靜,他專注於細節筆觸,創作時一無旁騖,無論篆刻、書法、版畫,都和他的素描有統一的調性。
藝術的修行,或許通於人的修行吧。承濂使用不同類別媒材,都風格一致,創作的風格也就呈現了人的風格。胡蘭成先生有次說某人書法「人鄙吝,書法也鄙吝」,人猜疑、忌妒、小氣,書法自然也沒有恢弘格局,他說的也是藝術創作的「風格」通於「人格」,不能勉強。
承濂在大學時術科的書法、篆刻都樸拙安靜,書法寫「泰山金剛經刻石」(圖2),渾厚靜穆,有修行者的虔敬,篆刻他是初學,為我刻了「捨得」「捨不得」兩方印,字體也不摹擬古人,卻有一種謙遜自在,比許多刻印自大的名家更內斂自制,我當時想,人的才氣或許沒有太大差別,人的品格、人的精神嚮往,內在氣質卻真似乎有宿慧。有次閒聊,他談起父母是密宗的信仰者,因此自幼常去道場,隨大人靜坐禮佛,長輩都戲稱他「小金剛」。大三專業分工以後,承濂對金屬工藝發生興趣,在銀或銅的材質裡尋找各種可能性。他的畢業製作由我指導,在長達一年之間,他鍛敲許多紅銅片,連接成巨型蛹狀的形體,裝置在東海牧場一帶的土丘中。紅褐色起伏的土丘,紅赭色的銅片構成的攀爬或蟄伏的蟲蛹,遠看不很顯眼,但彷彿洪荒裡蟄伏生命初始的蠕動,安靜而持續,有頑強卻不喧嘩的生命力度。那一組作品後來從東海校園移轉裝置到陽明山近金山的某處山間,在岩石與綠草叢間,銅片也因風雨沁蝕,出現斑剝綠銹,洪荒初始,有了歲月的記憶,承濂青年時對生命在時間與空間裡存在的關心一直延續到今日的創作中。這次展出作品也有探討這一類議題的「太初」(Singularity)和「時間」(Time)(圖3)。
這幾年承濂對金屬工藝的興趣已經不侷限在材料本身,他自幼學過小提琴,對聲音很敏感,他也一直著迷於宇宙天文星體的奧秘,著迷於物體引力與漂浮的物理現象,他近期的作品大量試探與現代科技結合,成為綜合磁力懸浮,聲音與光的多重裝置。2014年在台北的展出,以磁懸浮動力運轉的五組金屬球體,像宇宙間星體的秩,安靜地互動著,靠近或離開,吸引或排斥,彷彿不可見的「黑洞」「白洞」冥冥中因果的軌道,自有牽引,不生不滅(圖4)。
美術中「術」的訓練承濂陸續專注而認真的練習,素描、書法、油畫、篆刻、金工,但在進入四十歲前後,他所學習的「術」都必須歸向一致的美學核心。那有點像他近期作品對宇宙銀河系星體的探討,他彷彿尋找著浩瀚宇宙間不可知的秩序,那些星球與星球間的牽引運轉,是什麼樣的力量在維持?引力之間有一定因果嗎?他在作品裡詢問著,探索著。「邃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想起在承濂大二時上中國美術談到的屈原的「天問」的句子,詢問時間的最初,詢問空間不可知的上下秩序,兩千年前屈原對茫昧宇宙的發問,彷彿也是一個年輕生命到四十歲在作品裡一直繼續探問下去的宇宙本質。人類的確知道如此有限,因為自大,就被無明蒙蔽,因為謙遜,或許才會看到更多真相。前兩年承濂從舊金山北上,跟我在溫哥華會合,到惠斯勒的冰原高處看那年難得一見的獅子座流星雨。夏季八月的夜空,裹著毛毯,在闃暗的曠野裡看大片星辰殞落,宇宙的美,使人驚嘆,使人錯愕,使人感傷,如此揮霍,卻仍然只是不增不減。那一天我們談到金剛經,正是他二十歲書寫過的句子「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他天真地說:「所以『如來』並不是佛殿那一尊像-」
承濂2015年八月開始在亞洲大學現代美術館的作品有十件,大概總了他近幾年系列性思考的宇宙現象和生命現象,像「引力」(Gravity),像「空間」(Space)(圖5),像「關於永遠」(about)Forever),可能是西方希臘恆古哲人的物理學探問,也可能是屈原的「天問」,當然也可能是印度恆河岸邊探索生命者的「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現代創作者,其實不只來往於各種材質,無所拘束,其實也自由來往於古今中外,沒有民族或國家的界線。這次展出的「引力(Gravity),是旋轉墨色方塊,磁懸浮於一平面上,平面隨方塊重力凹陷變化,使我想起探索外太空星球者的腳,踏上無重力的空間,我們要如何界定自己肉身的重量?如何界定一根羽毛與一片落葉的重量?一聲嘆息的重量?經過拋光處理的金屬球,以磁懸浮方式在虛空中運轉,上升或下沉,靠近或離開,華麗而又孤寂,像天空星辰,也像我們生命的際遇。叫做「時間」(Time)的旋轉沙漏造型,用玻璃纖維構成,畫滿超現實素描,懸浮在木製基座中,因為沒有附著的上下點,更像時間無始無終的輪迴。最近的作品,他開始把自己長期訓練的素描繪畫在立體的大型雕塑上,像「關於永遠」,三公尺直徑的旋轉動力雕塑,裝置著18扇葉片,葉片翻轉,畫中地平線也跟著翻轉,馬賽克鏡片閃現創作者的素描,彷彿人的創作,在永恆時間裡,或許也只是瞬間的存在,然而,朝日或夕陽,潮汐或滄海桑田,何是「瞬間」?
我看到一組作品,題名是「不思議片刻(Divine Moments)(圖6)」,一張古舊的木製搖椅,在空間裡彷彿可以靜靜搖晃,是沉思的時間,是回憶的時間,是冥想自己和宇宙的時間,在搖椅上是三件磁力懸浮的物件,像變形的蛹,像還在探索自身形狀的生命,探索著,思維著,可以是這樣嗎?或是還有其他可能?「不可以三十二相觀如來」,所有的「相」,都還在演變中,都在變化,不是最後定論,在那一時刻,時間在變化,空間在變化,自己的生命也在變化。沉思、冥想與回憶,或許都只是假設,因為謙卑,才可能領悟一點真實吧。
我問承濂這件作品的創作思考,他說是2014年回台灣展覽,偶然的機會跟家人去道場,隨信眾靜坐,霎那間感覺到自己身體內的變化,感覺到時間與空間跟自己的對話,感覺到身體裡許多空間的變化,感覺到光,感覺到聲音,一個神秘而又如此真實的世界。一張木製的老舊椅子,三個磁懸浮的現代物件,有了不可知的因果,有了與創作者對話的因果。
藝術創作是一種漫長的修行,修行有宿慧,也有機緣,承濂坐在自己裝置的許多磁片構成的空間中,冥想、靜坐、他或許也嚮往自己的身體可以無重力,可以懸浮,可以更自由出入於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可以跟宇宙對話,可能是「磁場」也可能是「領悟的道場」,在時間之流中,恆河的沙,無數、無量、無邊的虛空,這肉身會輪轉成不同的肉身,曾經在某一星體,也會再去往某一還未曾知悉的星體,「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2015年7月12日蔣勳於清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