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穎的創作元素有其先例,例如以歡樂氛圍展示奇異物件的珍藏閣(Cabinet of Curiosity)、歐洲醫學收藏及展示解剖人體及動物的奇特近代解剖劇場,這些與當代具備數位掃描、增色呈現的醫療院所不同,反而偏向18、19世紀菲德里.勒伊斯(Frederik Ruysch)和歐諾黑.福拉歌那(Honoré Fragonard)這類解剖標本製作專家們,有著黃銅、玻璃、福馬林、水銀和豐富展示品的失落世界,以栩栩如生、凝結生命般的創作令世人震驚,爾後的藝術運動將這樣的美學發揮到極致,成群對死亡題材著迷的愛好者、藝術家、策展人和文化歷史學家收集各類藏品,展示於思穎曾汲取靈感、拼貼創作元素的阿姆斯特丹弗羅里克博物館(Vrolik Museum Amsterdam)、巴黎福拉歌那博物館(Fragonard Museum)和展示蠟像標本的倫敦戈登病理學博物館(Gordon Museum of Pathology),他們欣賞死亡及解剖技術在這些玻璃瓶標本上呈現的變化,秉持著好奇的精神對物質進行嫻熟的處理,展現對死亡的敬畏,後者也正是這些收藏最原初的成立目的。
這一系列作品的命名也提供觀者詮釋的線索,或至少以狡滑暗示的手法提示某種氛圍,展覽的同名之作《愛的花園》(The Garden of Love)參考的憂鬱短詩,來自以想像力豐富著稱的英國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是悼念失去孩童天真的作品,同時也感嘆英國國教的負面影響力,漸漸醜化人類的生殖天性和對性的慾望,而搭配這個標題的畫面則令人難忘,如夢如幻:一個完全以布雷克風格的荊棘交織而成的生物,以一隻割除一切後剩下的獨眼,悲傷的望著觀者,除此之外這生物全身沒有皮膚,也沒有嘴,身體鏤空如某種生命的殘餘,流露著被揮霍的生命,卻也已步上生命之輪,在身上開出了花朵,長出其它生命,這畫面令人不安卻又深具吸引力,令人不斷回視,卻也無法完全明白箇中涵意; 另一件名為《慣性2》(The Way Things Are 2)的作品,呈現二隻巨蛇相互吞咬,暗示著悲觀氣息,但仔細觀察畫面後又不盡然如此,牠們雖然咬著彼此卻沒有相互吞噬,彼此攻擊卻沒有造成傷害,畫面中沒有傷痕或死亡,反而在二隻份量相當、彼此滋養的生物之間達到平衡,浮現某種僵局、甚至理解,牠們交纒的身軀框在周圍精緻的捲鬚及嬌柔的花朵之中;《為你的付出》(All I’ve done for you)的標題必然會令觀者想到親子關係,畫作的主角是一隻美麗又可愛的雛鳥,在這個脈絡下,我們多少可以推敲藝術家曾經歷的家庭關係和責任義務,那可能是為人子女都會感受到的父母期待,或為人父母在孩子身上看到的潛力,或幼小生命的脆弱,這不是博物學的插畫,這是象徵主義:主題是人類的生存處境,這隻雛鳥有著更深層的涵意,在另一件作品中,牠代替了聖塞巴斯提安,以天真無邪的殉難之姿,轉化這位被刺穿的聖人,雖痛苦萬分卻也相當聰明,而透露這些雛鳥身分的線索滿布於畫面之中,不受驚擾的沉睡、緊密交織又封閉的鳥巢,全都再一次置於畫面的前景,逼進觀者眼前。
又或是骷髏馬身飄著花朵及捲鬚,奔馳過畫面背景的虛空來到觀者眼前,這幅名為《解剖學家的讚美歌》(A hymn to the Anatomist),有些相關的背景和詮釋,可以讓我們更清楚理解思穎的轉化手法,這裡的解剖學家指的是歐諾黑.福拉歌那,一位生在巴黎大革命時代的動物解剖學教授,是實體標本製作的先鋒,不僅著重理性思考,更是具高度爭議性的人物,據傳曾犯下謀殺以製作解剖標本,福拉歌那的解剖標本,以真實身軀和聖經中的姿態,活靈活現的展示在福拉歌那博物館中,體現我稱為「解剖表現主義」(anatomical expressionism)的登峰造極,展現福拉歌那的愛好,令人不安,卻也具教育功能,思穎的這件作品靈感來自福拉歌那的《啓示錄騎士》(Horseman of the Apocalypse),駿馬及騎士的遺體被保存下來,以灌蠟手法使血管清晰可見,解剖後塗上蟲膠保存的肌肉組織看似飛揚,描繪出主角的動態,泛著地獄的氣息,而思穎取材自這個主題,保留原作的精細形式,再將其動作和捲曲的線條,轉譯成繾綣蔓生的藤類,以飄揚的花朵替代嚇人的肌肉組織,讓這個生物看似在舞動,而非在死亡驅使下奔騰,就連面部的表情也轉化成愉悅的笑容,而不是原作中掙扎著要把空氣吸入脫水乾燥的肺臟,在思穎的畫作中,死亡和生命達到平衡,演繹著開始及終結的舞碼,而捲曲的線條—思穎的線條永遠是捲曲纒繞的—持續而不停歇,在這幅畫作中,可以看出藝術家從主題中提取的重點、如何將其轉化並賦予意義:的確,她的主題是死亡,但如此無懼的直視死亡,散發的是力量而非恐懼,她的創作一向是將衰亡轉化成美麗。
通往地下世界的扭曲線條
陳思穎的繪畫
首次接觸陳思穎的作品及箇中世界的觀眾,最先注意到的必定是其她作品中的線條:纒繞又扭曲,優雅而出眾,將作品裡的動植物、骨骼及枝幹、血管和根莖都連結在一起,這類線條表現令人聯想到奢華頹廢的風格,我們可以預期在童話故事的插圖、如夢似幻的花園和遮蔭棚發現這類饒富裝飾性的線條,交織出現在蒙矓幻境的視閾中,就暫且讓視覺與舞動、挑逗的線條相互纒繞吧,你發現了什麼呢?那畫作中的主題令人驚奇:動物學家視角下的雛鳥、帶著笑容而以後腿站立的骷髏馬、嬰幼骨骼懸浮在捲鬚狀的胎盤上、骨骼學、食肉動物、恐懼等,以美包覆的苦痛之物,以一貫的技巧和精心描繪的過程思索如此的恐怖美學,這樣強烈的組合令人不禁想進一步詮釋或剖析。
思穎的創作結合了各類主題及影響,她廣泛遊歷、學習、研究,把自己的時間分別分配於出生成長的台灣及養成其藝術家生命的歐洲北部,先是在英國求學,爾後定居荷蘭,像個旅行收藏家,挑選、融合不同文化中的風格品味及醉心事物,敞開自己的感性面,回應新環境帶來的變化,同時也關注家庭、感情及友誼灌注下的情感和個人世界,進一步發展成繪畫主題,將這一切交織其中。陳思穎作品中的情境呈現,透過象徵融合而得,以動物體現情感,以人物表露情緒,不斷以觸鬚般的捲鬚進行連結及纒繞,她的觀察—無論在視覺或心理層面—精準但不冰冷,科學性的眼光卻總漫著感情的溫度,這正是其作品真正的獨特價值:她的創作是高度控制下表達的深刻情感,而非匠氣的炫技呈現,在現今只強調不帶情感的技術表現或只著重無形情感表達的二極光譜下,思穎的表現手法實為罕見。
陳思穎畫作中的空間佈署對效果營造來說十分重要,畫作的主題—軀體、生物、花朵、眼睛—都近距離呈現在觀者眼前,居於畫作前景,彷彿要求觀眾要注意看,在繪畫的平面上,即畫中世界與真實世界觸碰的界面上,它們與觀者正面相視,一旦更近一步觀察,畫中繁複線條的吸引力似乎也更加強化,近一些瞧,畫中的細節不會令人失望,其複雜性猶如碎形圖案般纒繞倍增,在這些主題背後是闇黑的空洞,一片瀰漫的深藍或黑,令人想到幽暗的隧道或深遠的空間,沒有中間地帶,也沒有空間脈絡可尋,觀者儘管再反覆思索,也不會有所發現,因為這些物件是經過挑選,刻意呈現在我們眼前,像夢境或幻覺中會突然出現的嚇人存在,生於想像而姿態奇異,它們漂浮在畫面上供觀者欣賞,如羅織的網般邀觀者進入,蒼白的主角與背景的黑暗空洞產生極富戲劇張力的對比,沉浸在墨水般的背景中,犀利的線條被淡化,這樣的對比性就像昏暗墓穴中的蒼白枯骨,與作品主題的歌德風格一致。
陳思穎的創作元素有其先例,例如以歡樂氛圍展示奇異物件的珍藏閣(Cabinet of Curiosity)、歐洲醫學收藏及展示解剖人體及動物的奇特近代解剖劇場,這些與當代具備數位掃描、增色呈現的醫療院所不同,反而偏向18、19世紀菲德里.勒伊斯(Frederik Ruysch)和歐諾黑.福拉歌那(Honoré Fragonard)這類解剖標本製作專家們,有著黃銅、玻璃、福馬林、水銀和豐富展示品的失落世界,以栩栩如生、凝結生命般的創作令世人震驚,爾後的藝術運動將這樣的美學發揮到極致,成群對死亡題材著迷的愛好者、藝術家、策展人和文化歷史學家收集各類藏品,展示於思穎曾汲取靈感、拼貼創作元素的阿姆斯特丹弗羅里克博物館(Vrolik Museum Amsterdam)、巴黎福拉歌那博物館(Fragonard Museum)和展示蠟像標本的倫敦戈登病理學博物館(Gordon Museum of Pathology),他們欣賞死亡及解剖技術在這些玻璃瓶標本上呈現的變化,秉持著好奇的精神對物質進行嫻熟的處理,展現對死亡的敬畏,後者也正是這些收藏最原初的成立目的。
然而,看著思穎描繪的死亡意象,觀者仍會感覺那並非生命的終結,不是遺忘或動作的結束,反而像是豐饒生命循環中的某一階段:新的生命型態在其中擾動,從垂死的生命中再生,好似年輕的幼鳥與死亡本身達成交易,以自身生命交換了另一種生命能量,使衰敗死亡像生命萌發一樣繁盛,那永遠處於動態、不斷發生的線條本身,就足以使觀者感受到無盡的轉化過程,這樣的循環性透過畫作中那吞噬自身尾巴的蛇而表露無遺,銜尾蛇(ouroboros)的身軀肌肉鼓漲,其中能量卻又彷彿被包裹在內,被消耗、吞食又再生,在其它的作品中,骷髏亡者跳動、扭曲亦或蜷縮,比生者展現更明確的生命力,那曲線精美又巧富張力的骨骼隱約透著能量,這歸功於藝術家的精確觀察,才得以達到如此的描繪,思穎運用的循環意象,使這些骷髏形象和一般常見的死亡象徵(Memento Mori)畫有所不同。在本次個展中,藝術家要提示的並非生命的有限,而是所有人都處在生命巨輪上隨其滾動,無法逃脫,這個訊息在《逃‧逸》一作中可以清楚察覺,畫作中那曖昧的身影—以胎兒之姿呈現,同時也暗示著墓葬姿勢—曲著身子,猶如等待生產或受到拘禁,卻已經處於某種衰亡狀態而在身上開出花朵、爬滿生物,四周圍繞著供應養分的樹根或胎盤,襯著背景的無盡虛空,這虛空又似子宮或某種生命誕生前的空無,出生與死亡在看似不可能的狀態下達到平衡,揭示一個蘊含各種可能的時刻。
這一系列作品的命名也提供觀者詮釋的線索,或至少以狡滑暗示的手法提示某種氛圍,展覽的同名之作《愛的花園》(The Garden of Love)參考的憂鬱短詩,來自以想像力豐富著稱的英國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是悼念失去孩童天真的作品,同時也感嘆英國國教的負面影響力,漸漸醜化人類的生殖天性和對性的慾望,而搭配這個標題的畫面則令人難忘,如夢如幻:一個完全以布雷克風格的荊棘交織而成的生物,以一隻割除一切後剩下的獨眼,悲傷的望著觀者,除此之外這生物全身沒有皮膚,也沒有嘴,身體鏤空如某種生命的殘餘,流露著被揮霍的生命,卻也已步上生命之輪,在身上開出了花朵,長出其它生命,這畫面令人不安卻又深具吸引力,令人不斷回視,卻也無法完全明白箇中涵意; 另一件名為《慣性2》(The Way Things Are 2)的作品,呈現二隻巨蛇相互吞咬,暗示著悲觀氣息,但仔細觀察畫面後又不盡然如此,牠們雖然咬著彼此卻沒有相互吞噬,彼此攻擊卻沒有造成傷害,畫面中沒有傷痕或死亡,反而在二隻份量相當、彼此滋養的生物之間達到平衡,浮現某種僵局、甚至理解,牠們交纒的身軀框在周圍精緻的捲鬚及嬌柔的花朵之中;《為你的付出》(All I’ve done for you)的標題必然會令觀者想到親子關係,畫作的主角是一隻美麗又可愛的雛鳥,在這個脈絡下,我們多少可以推敲藝術家曾經歷的家庭關係和責任義務,那可能是為人子女都會感受到的父母期待,或為人父母在孩子身上看到的潛力,或幼小生命的脆弱,這不是博物學的插畫,這是象徵主義:主題是人類的生存處境,這隻雛鳥有著更深層的涵意,在另一件作品中,牠代替了聖塞巴斯提安,以天真無邪的殉難之姿,轉化這位被刺穿的聖人,雖痛苦萬分卻也相當聰明,而透露這些雛鳥身分的線索滿布於畫面之中,不受驚擾的沉睡、緊密交織又封閉的鳥巢,全都再一次置於畫面的前景,逼進觀者眼前。
又或是骷髏馬身飄著花朵及捲鬚,奔馳過畫面背景的虛空來到觀者眼前,這幅名為《解剖學家的讚美歌》(A hymn to the Anatomist),有些相關的背景和詮釋,可以讓我們更清楚理解思穎的轉化手法,這裡的解剖學家指的是歐諾黑.福拉歌那,一位生在巴黎大革命時代的動物解剖學教授,是實體標本製作的先鋒,不僅著重理性思考,更是具高度爭議性的人物,據傳曾犯下謀殺以製作解剖標本,福拉歌那的解剖標本,以真實身軀和聖經中的姿態,活靈活現的展示在福拉歌那博物館中,體現我稱為「解剖表現主義」(anatomical expressionism)的登峰造極,展現福拉歌那的愛好,令人不安,卻也具教育功能,思穎的這件作品靈感來自福拉歌那的《啓示錄騎士》(Horseman of the Apocalypse),駿馬及騎士的遺體被保存下來,以灌蠟手法使血管清晰可見,解剖後塗上蟲膠保存的肌肉組織看似飛揚,描繪出主角的動態,泛著地獄的氣息,而思穎取材自這個主題,保留原作的精細形式,再將其動作和捲曲的線條,轉譯成繾綣蔓生的藤類,以飄揚的花朵替代嚇人的肌肉組織,讓這個生物看似在舞動,而非在死亡驅使下奔騰,就連面部的表情也轉化成愉悅的笑容,而不是原作中掙扎著要把空氣吸入脫水乾燥的肺臟,在思穎的畫作中,死亡和生命達到平衡,演繹著開始及終結的舞碼,而捲曲的線條—思穎的線條永遠是捲曲纒繞的—持續而不停歇,在這幅畫作中,可以看出藝術家從主題中提取的重點、如何將其轉化並賦予意義:的確,她的主題是死亡,但如此無懼的直視死亡,散發的是力量而非恐懼,她的創作一向是將衰亡轉化成美麗。
本次思穎的個展聚焦於她鍾情的事物、深刻的研究、對繪畫和觀察學習的熱愛、豐富的美學及其堅定不疑的創作生命,呈現的主題是藝術領域中的重要課題—生命、死亡、脆弱、轉化等,她以巧智及絕妙的風格處理這些課題,我很榮幸能有機會以此短文稍加探討其創作成果,在此推薦所有觀眾一同觀賞,享受各自在展覽中的發現。
Eleanor Crook
雕塑家 & 倫敦皇家藝術學院與牛津大學拉斯金美術學校 藝術解剖學 講師
2019年9 月,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