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穎 (1982-)

CHANG, Chia-Ying

使用獨立的語言系統,她細膩的畫面中,運用中世紀與當代混生的外觀,在嚴謹的構圖裡,充滿著挪用自著名童話故事的元素和東西方神話的符徵,影射文明發展下歷史的不斷重演;看似脫離現實的奇幻世界,實則暝暝隱晦反映著集體的潛意識,乃至宇宙與生命之間能量的緊密關聯。形象總是有著多重的意義,並交纏於一個不可能的空間。

不甜美的神話,張嘉穎筆下的神性與時間

如同張嘉穎訪談時介紹的萬花筒收藏,在晶亮的球體玻璃裡,是工藝師傅打造置入的亮粉光澤、人工寶石、貝類與彩色的碎屑,透過萬花筒圓柱,世界如同一個不斷幻化、前進的整體,它們相通、相連,卻沒有一個時刻停滯相同。如同她不斷蛻變的場景與人物,永恆與無窮盡的變,正是她對世界寫下的箴言。
文/ 張玉音

上帝就是時間,但時間並不仁慈。我們的命運只是一連串的因果關係,不管是在光明之處,或黑暗之地。—─亞當,影集《闇》之獨白

每位藝術家在輸出(Output)創作的當下,輸入(Input)方式經常在差異的個人儀式與小小怪癖下堆疊出來。有些人靠著漫無目的以指頭操縱著電玩,累積微小耗費時間的罪惡感,化為最後創作的力道。有的人則透露,總在創作的當下,播放某首歌曲,因其中段落起伏的旋律,特別容易引出靈光。我詢問張嘉穎,「通常,在創作當下陪伴你的是什麼?」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摀著嘴笑,她創作時的背景音就是放出各種影集與冷僻科普知識的對話,包括陸劇、韓劇、美劇、日劇、知識網紅的直播等,那些不斷流竄、湧入她意識的劇情、台詞、差異的時空,成為她創作意識當下,背後湧動的風景,所有敘事都像通道般,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

 

這些在劇集裡錯亂的人物設定、獨白、時代、造型等,卻無聲地成為她創作意識中信手捻來,摘取化為創作角色、時空、敘事的材料,她的意識無形間吞噬了許多的故事,再吐納出新的故事,一個故事豢養出另一個故事,如同銜尾蛇的環狀,成為敘事的自主循環。

 

從敘事的精巧結構,到童話的原型 
張嘉穎的作品一直與時代的某種敘事手法、聚焦討論的時空、情境有關,雖然在畫面的結構元素似乎並沒有強烈的更動,但卻像某種特效圖框般,讓我們望向框景背後的時代與更深層的意義。張嘉穎自藝術大學時期,便建構了由具體人物形象、故事堆疊創造新敘事的繪畫形式,相當早慧地在學生時期就建立完整性極高的風格結構。從被詮釋對應繪本風格的敘事,到她提到當時紅極一時電影《魔戒》系列,在文本裡「中土世界」原本僅是虛構的土地,在有了矮人、精靈、巫師等種族分類的添入,以及與地球地理相對應的歷史與空間襯底,因為細緻的部署而讓整部作品有了更立體的幻象。這種設定立體感的影響,在當時她的繪畫中體現,除了具有中土風情、中世紀感的設定,更能從中對應張嘉穎堆疊畫面中的敘事的延展,與人物細緻的設定,每個細節都有其精巧的結構,這些場景與角色的立體感,都讓她的造型語彙如同一個設計完備的語言系統。

 

而後,張嘉穎再經歷下一階段,轉為專注於「童話原型」的挪用與建構,她筆下繪出《藍鬍子》、《白雪公主》、《綠野仙蹤》等知名童話,這些長期存在於人類民間的敘事原型,無形中卻能透析出人性的摹寫。日本心理學者河合隼雄(Hayao Kawai)於《童話心理學:從榮格心理學看格林童話裡的真實人性》中表示,這些童話中的角色、情境建構都與人性與人生的難題有關,包括人格面具(Persona)的裡外,陰影(shadow)所表達的意識壓抑,象徵容器、生命與包容的母親(Mother)原型,英雄(Hero/Heroine)原型所創造的拯救與被拯救角色,以及智者(Wise old man)原型:一種客觀的公平與制裁等,這些童話形象、角色的創造則映射了心理原型對應。張嘉穎提到此階段的創作,的確像建構一座娃娃屋般,把大型的角色擺入,再排列出旁邊對應的角色。這類差異與重複的生產過程,容易讓觀者的視線迷失在她幻奇、迷濛的造型角色間,而忽略藝術家其實一直在圖像背後著力雕鑿、打散不同的敘事邏輯,以及擅用畫面動態曲折時空的方式,在文學類型、歷史、心理學等都可以找到佐證她畫面的線索。

 

象徵樣式、藝術歷史、敘事創造的造型語彙
神秘學與宗教感:過去張嘉穎是利用色調,以及美術史裡宗教、肖像畫、聖經文獻版畫、神話題材的造型語彙來暗示,她擅用雙面與鏡像、對稱等圖像形式,建構出一無法透析的神聖結構。即便是在類似盧梭(Henri Julien Félix Rousseau)的叢林間,卻又有伊甸園中細膩的初始與神聖性,雜揉了不同的象徵樣式、藝術歷史、敘事創造的集合造型語彙於畫面間。近期她於采泥藝術的個展《HA.HA.希達降臨》,將延續臺北市立美術館《藍天之下: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一展,所呈現的「HA.HA.」教派系列,更提煉、聚焦作品長期以來對於「宗教性」的觀察。以杏紅帶紫的奢華牆面色系,精工的玻璃櫥櫃,呈現出「HA.HA.」教派以圖像、仿古的手繪草稿訴說宗教歷史,是結合博物館展示功能與宗教崇拜的空間。

 

無論是面對虛構世界、童話原型或是宗教建構,張嘉穎都從概念結構與個人風格語彙的搓合先開始,從宗教系統的宗師、世界觀、價值戰爭、使徒、聖女、經典作品、聖地、秘密崇拜等都有細緻的設定,包括「HA.HA.」教派的創始元老「Dr. Monkey」與「老虎雅子」,他們都是張嘉穎過去創造的角色,像操縱偶戲般,在「宗教」的劇幕裡擔綱演出,這個虛構世界的各種族,都試圖搶奪「HA.HA.」教派的聖物藝術靈光「Aura」之石,眾教徒深信收集藝術靈光能帶領他們前往更美善的世界,而在爭奪物質的過程也引發一連串的戰爭。

 

張嘉穎也持續將對於「宗教」結構的概念,與藝術史的風格、媒材形式搭配,她細緻的拆解浮世繪的江戶風情,並刻意仿古出中世紀文獻手抄紙的質感,與中國東方古典卷軸滾式的繪畫閱讀方式等,重新將個人的造型語彙與「宗教」概念鑲合。另外,張嘉穎也刻意將畫面中的物件,以不涉及明顯指涉的方式維持中性的存在,包括角色的神情、手勢、場景都具多重的解讀意味,相似人們舉著光源照射黑暗洞穴裡的壁畫,那種依稀能辨識的混沌狀態,每幅畫面的時空好像都可以穿梭,但又不盡相連,藝術家企圖以此種定義的曖昧,與強烈的既視感(déjà vu),創造作品間詮釋的穿透性。

 

時間迴圈中的永恆真相
再回返到張嘉穎創作的習慣,以及她畫面的時空與宇宙觀,對應近期在非常多影劇題材與「時間迴圈」的概念有關,包括美劇《俄羅斯娃娃:派對迴旋》、張嘉穎在訪談間推薦的德國影集《闇》等,都呈現主角被困於重複的時空與迴圈,不斷試圖化解遺憾與謎團,卻又不斷重複上演一樣的悲劇。在這些文本間,不約而同指出了時間的殘酷,神性的至高似乎疊合了時間的不仁慈,人性與慾望在時間的佈局下,愚昧的重複遺憾與傷害。「時空觀」的建構長期存在於張嘉穎最一開始的創作畫面,無論是用俄羅斯套娃邏輯,將時間化為一種重複的套件,或是同「蟲洞」邏輯的時空旅人模式,詮釋時空的多種變體。在今年「HA.HA.」教派的創作階段,她試圖透過此次個展,將過去「宗教」與「時間」關係的辯證提出更明晰的設想與佈局。然而在人性與時間的命題,張嘉穎沒有遺落她作品引人入勝的功力。

 

如同張嘉穎訪談時介紹的萬花筒收藏,在晶亮的球體玻璃裡,是工藝師傅打造置入的亮粉光澤、人工寶石、貝類與彩色的碎屑,透過萬花筒圓柱,世界如同一個不斷幻化、前進的整體,它們相通、相連,卻沒有一個時刻停滯相同。如同她不斷蛻變的場景與人物,永恆與無窮盡的變,正是她對世界寫下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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