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鈴 (1963-)

Suling WANG

以大型抽象作品尤為著名,主要以東方山水映對與西方抽象繪畫風格創作基底,融合個人的情緒與意念,以大膽且揮灑的筆法搭配氣勢恢宏的構圖,幻化揮灑盡情的色彩於畫布上縱橫,

自然的迴響

擁抱王淑鈴創作之美能帶來令人愉悅的內省,和脫離數位超載的短暫喘息。她的畫作充滿實驗性的氣韻活力,其訴說的身體經驗力量,不僅是透過藝術家雙手和身體所展現,也展現於觀者緩慢欣賞、以其想像力追溯畫作之非線性發展的過程。隨著作品在緊縮和鬆放之間擺盪,它們也帶領觀者進入遠方和近地的曲折之旅。
莎拉.唐吉 / 藝術史學家、獨立策展人及作家

觀看王淑鈴在作畫時身心完全投入而同步的狀態,是讓人著迷的經驗。她彎著身子在平放的畫布四周移動,堆疊著層次並創造出充滿能量的抽象節奏。有時候熟練地將碗或桶子中的顏料倒在畫布上,仔細地將畫布的一邊抬至某個角度,讓色彩豐富而多變的顏料相混、聚合;也有的時候,她以完美的平衡姿態,蹲坐在傾斜的畫布邊上,以單手運用二支沾滿顏料的筆刷,來回寫意揮灑,斷續地讓筆刷在觸及畫布表面的之前和之後,增加滴落的痕跡。還有的時候,她會靠在畫布上,以手輕柔地撫觸畫布的某些區塊,將一些痕跡抹平或模糊化。創作期間,她會站在小凳子上,以俯視的角度「傾聽」作品並思考下一步。
 

要概述王淑鈴的創作並非易事,沒有任何具體或預先設計的地方,整體似乎都處於流動之中。形象流淌成形,圖案像在音樂中一樣出現而重覆,一絲絲的風景從抽象的凝聚中冒出來。同時,直覺和想像力也引領著這戲劇性的開展。
 

王淑鈴將其創作置於全球的脈絡中。她出生於台灣的台中地區,幼年時期台灣雖然處於戒嚴時間,她仍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她的成長過程伴隨傳統習俗,說的是台語,直到上學後才學習中文。王淑鈴也學習過書法和山水畫,這二種技法有著手勢變化性和抽象圖像創造之共通點。她在數十年後,將近而立之年,終於能夠前往英國進一步深造。1996年,她取得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Central St. Martins 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藝術學士學位,並在1999年取得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碩士學位。爾後,她在倫敦成立工作室,在專心創作之外,也儘可能讓自己熟悉從文藝復興時期的單點透視和寧靜的自然主義、充滿靈活用色和強烈光影變化的風格主義,到透納(J. M. W. Turner,1775-1851)晚期創作中的大氣描繪等各種西方繪畫運動。
 

王淑鈴有一段時間在英國、台灣二地來回居住。2018年後,她大多居住在台灣。她搬回金瓜山的家族舊居,金瓜山是該地區的舊名,至今仍有一些人還記得。在那裡,她與蒼鬱的自然環境重新建立起連結,也會在室內和室外創作。許多童年回憶陸續在心頭湧現,其中有二段往事對她的創作有著深遠的影響。其一是每當她的母親心中憂慮,便會在附近的樹旁摔碎三個碗,將碎片埋入紅土中以重拾平靜。另一段回憶則是幼年的她,總會每天早上母親下田做事,哥哥姐姐上學後,獨自一人步入院子,凝視雲朵和天空,並以枝條在泥巴上作畫,之後才去吃早餐——這算是她日後獨立工作室實踐的一次早期預演。
 

這種傳統融合民俗、萬物有靈信仰、佛道教哲學和日常儀式的成長背景,貫穿了王淑鈴的創作,也驅使其2022年和2023年在采泥藝術的個展。展覽名稱「山的語言」靈感源自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一部有關溝通及語言和意義之間關係崩毀的劇作。她曾在倫敦與藝術家丈夫柏丹(Daniel Pulman)觀賞這齣戲劇作品,他們二人是在皇家藝術學院求學時相遇的。觀賞該劇的經驗對王淑鈴來說深具啓發性,誘發出想建構一種視覺語言的渴望,其方法是藉由將個人生活分割成不同部份,再重新組織成新的事物。這種重覆編輯的過程,可能是從書法轉變而來:也就是以方向性的水墨筆劃,形構個別漢字的文字──圖像混合體。王淑鈴將之精鍊為其象徵性的抽象語彙,這也成為她的標誌性特色。
 

 「山的語言」(Mountain Language)系列畫作以王淑鈴描繪熟悉環境和心靈風景的快速炭筆素描為基礎。她回到工作室後,再將素描轉變成以色彩、節奏和繪畫符號構成的大膽壓克力及油畫作品。這些即興描繪是一種圖像式速寫,探索著各種色彩飽和度和自然主義。輕塗的綠色讓人想起一片林木;一點白色是飛濺的瀑布;而一抹黑色指涉著崖壁,也許是某個高聳山壁上突出山石的陰影。王淑鈴再將繪畫中景色秀麗的山林、流水和天空進一步精鍊,以類似處理造形和空間的作法,使它們分別呈現出隱晦卻又重要的變化。在此,所有做為基準的水平線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它們靈活躍動的能量,以編排好的方式,同時也稍微對齊著一條垂直軸線,形成一片畫域,遍佈著轉變中的清晰與混雜。這樣引人注目的複雜性背後是漫長的創作過程:王淑鈴在一片輕盈刷色所構成的圖層上,增添和消減繪畫的層層痕跡,直到達成動態的平衡。
 

以《山的語言III》(Mountain Language III)為例,這件作品有著搶眼的玫瑰色基底,絲帶般的黑色、紅色形成飛揚的弧形和帶狀筆觸,紅色筆觸產生水平延伸至畫布邊緣、帶有速度感的線條。紅色、灰色、白色、黑色與繁生的綠色及層層交疊的風格化藍色波紋交相互動。猶如羅伊.李奇登斯坦(Roy Lichtenstein,1923-1997)以漫畫為底的放大筆觸,這種波紋筆觸曾與帶有白點的黑色色塊一同出現過。在滿盈著行動感的《山的語言IV》(Mountain Language IV)中,這種速度感更加提升,而這些受到古典中國肖像畫中各種形狀和節奏啓發而來的私人象徵符號,在精細設計的圖像中竄動,流進流出,帶著山中溪流的奔騰感。而在其他作品中,畫面空間豁然敞開,步調也慢了下來。手勢性筆觸形成彷彿在夏日微風輕拂下的鬆散「之」字型線條,輕洩於層層刷色之上,那是拂曉黎明之色。
 

「山的語言」(Mountain Language)系列的開始可追溯至2000年代初期。王淑鈴當時已形塑出自我的藝術風格,也開始運用自己的表現語言,這點在其2003年一幅目前已是盧貝爾美術館典藏(Rubell Collection)的無標題作品中清楚可見。在那件作品中,由不同形狀在一片淺空間中交互層疊所形成的整體畫面已然可見:黑色、帶有點飾的圓及橢圓、飄浮的白色和灰色雲朵、水一般的扇形藍色樹木,還有乍然停滯的綠色及紅色段落,全都在一片粉紅刷色的斑斕背景上交織形構。這件作品創作於王淑鈴的母親離世不久之後,藝術家藉由增加破碎化的線條象徵思緒,紀念其母親的人生,也以圖像符號表現上升的狀態。藝術家認為這件作品仍未完成,每當她感到瓶頸,便會重訪該作,從其豐富的內容中挑選元素,再進一步探索、發展。這種重溫畫作、主題並同時進行數幅作品的有機創作方式,直到今日仍在持續中。
 

整體來看,「山的語言」(Mountain Language)系列繪畫中的細膩肌理變化和內在情感的豐富性極為引人注目。其速度、觀點和方向性的變化,在畫框的範圍內和觀者的感知中,激發著觀者的想像力,也創造出動態感。藝術家駕馭和釋放能量的精湛技藝展現,產生一種自由的感受,同時空間的推伸和回拉也從未止息。每當作品開始向內探尋,王淑鈴又以手的動勢,將注意力導向表面,驅散那短暫停留的深度錯覺。而同樣難以具體形容的,還有那具有情緒感染力的色彩。她的色彩沒有喚起對自然的印象,而是以非具象性的色彩和調性,探索各種色調,從中間調性的白、灰、黃、粉紅和橘,一直到低調性的紅、綠、藍、紫和黑等等。
 

節奏和色彩在此是作為進入此一交織形狀和圖騰所構成之核心的切入點。面對空白的畫布,王淑鈴會一邊聆聽古典音樂,思考著作品的可能樣貌。接著,她會在全然寧靜中作畫。當作品快完成或感到受阻時,她則播放脫口秀。這個習慣是她在英國時養成的。她注意到,就算有這些聲音伴隨,想像一幅畫作的顏色和構圖仍是一種孤獨的努力,但這樣的狀態也促使內在對話的形成。有時候,畫作會告訴她在某處增添某個形狀作為強調;或加上一抹白色或紅色來增加暖度和明亮感。儘管她以隨興的方式選擇色彩,每一個顏色卻有著特殊目的。以白色為例,它能在前景及背景的筆觸之間,開拓出一種中間的狀態,就像湍流之中的岩石或樂曲中的暫停。她接著詮釋,畫和呼吸相互呼應,亦像呼吸一般,一小塊的白色能引入空氣感,也在沉重形狀和飽和色彩之間創造出停頓。不過王淑鈴不會完全遮蓋住白色底下的東西,反而會有所稀釋,留下其行動的痕跡或紀錄。
 

王淑鈴廣闊的抽象視野,融合書法、中式古典繪畫和她想像的境域,而她也一直以揭示真實的地理景色為樂。她提到中國傳統風景畫中的「山水」畫對其透視和構圖的影響,也提及古代有關「氣」的哲學對她的影響力。這類哲學認為「氣」流貫萬物眾生,將萬物在生理上、情感上和精神上連結在一起。而莊子的學說在此有特別的重要性。莊子被視為道教的主要源頭之一,強調行動的隨機性和脫離傳統所帶來的自由。這種「氣」的元素沒有初始、結束,是王淑鈴的美學觀念之核心。它消弭了空無和質量之間,和西方透視中前、中、後層次之間的差異。它做為一種導引,將轉變的空間和諸多時間性,串連成一片連續性、不斷波動的視野。
 

擁抱王淑鈴創作之美能帶來令人愉悅的內省,和脫離數位超載的短暫喘息。她的畫作充滿實驗性的氣韻活力,其訴說的身體經驗力量,不僅是透過藝術家雙手和身體所展現,也展現於觀者緩慢欣賞、以其想像力追溯畫作之非線性發展的過程。隨著作品在緊縮和鬆放之間擺盪,它們也帶領觀者進入遠方和近地的曲折之旅。形狀在寫意的舞動和意義的積累中相互呼應。雖然畫作存在於現時,它們卻似乎能在時間中回響,讓我們窺見王淑鈴的童年和自然,成為進入其宇宙的入口。它們將神話轉化為清醒的夢,將儀式化為抽象的故事。就像試著抓住飄過的雲朵或捕捉山間溪澗的流水,王淑鈴的畫作體現出一種持續生成的狀態,承諾著未來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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