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雨仁 (1951-)

HSU Yu-Jen

擅用幾何造型組成水墨的基本構圖,從舊有筆法中開創嶄新的表現與思維方式,以極簡卻粗獷有力的視感體現不容侵犯的生存場域,蘊含生生不息的生命能量,傳遞個人內在意志、生命視域,以及對於生存環境的思考與反省。

許雨仁的筆力墨感:魂魄束腰者的韻致

許雨仁的繪畫繼承了傳統枯淡的高逸,也繼承了黃賓虹以來焦墨「黑化」的現代性繪畫本體語言,在黑白的強烈對比中,無論是枯細到毫末,還是粗放到尖端,頓挫之中,筆墨的性格與性情得到了最為徹底地體現。
夏可君 (策展人/藝評家)

筆墨是性命,是一個人的自然本性與生存性格之主體意志的直接銘記,也是一個文化生命的命脈之所繫,筆墨乃是筆力與墨感,但進入現代性之後,書寫如何還能感觸到筆墨的性命之存在?任何的程式化繼承都已經過時,如何獲得一種新的觸感?這需要藝術家的心力、筆墨的錘煉以及新視覺的形成,這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一個生命力表達的強度挑戰。當我們看到許雨仁的細筆與粗筆,如此的單純與決然,筆墨獲得了它現代性罕見的力量。


就細筆而言,許雨仁以細碎之筆,卻把線條拉得很長,短線在斷斷續續中拉長,把傳統“筆斷意不斷”的筆墨節奏加以放大,線條變淡,以渴筆與焦墨來傳達濃郁的激情,使之暗啞,頓挫之中,頓頓挫挫之中,似乎線條喪失了自身的存在節奏,還讓畫面的空白被放大,在大片空白的畫面上這些細碎的筆觸獲得了語氣,似乎在喃喃低語,不可消除地在那裡沉默著。或者似乎整個畫面被風吹雨打過了,許雨仁的細筆,乃是世界經歷風霜洗禮之後的一塊心田,似乎這並非人力所做,乃是世界自身的行為。這些細碎化的山水,或者似乎被斧頭鑿過,被時光的刀斧砍鑿過,筆感就被還原到最初的銘刻,這是刻骨銘心的記憶!筆墨之書寫,乃是刻骨與銘心,這才是水墨繪畫的真精神!


細碎與空白的對比,讓畫面上的山水與花朵,只是一片片的殘影,只是殘像或餘象,古代的山水不再可能完整呈現,只是殘剩與殘餘。如此的細碎化、細密化與細薄化,讓筆墨語言抵達心尖的顫栗。似乎這個世界似乎被一場不可遏制的大雨洗滌過,而這些不斷降臨的水線卻停留在了冷寂的空氣中,一切都被摧毀與洗刷了,但一切都還被銘刻在那裡。這是一種現代性的冷記憶,一種餘存的還魂術,一種面對世界被摧毀後,還執著餘存的生命意志,這是生命的心力,尖銳又堅韌。


這些細筆作品,尤其是巨幅作品,體現了許雨仁生命力的頑強,體現了一個來自於台灣少數族裔的生命力面對現代性的個體姿態,以其尖銳與堅韌,頑強與頑梗,正是面對頑石而鑿開了自然的內在氣息,在如此的細碎化重構中,山水開始重新低語,獲得了新的面貌,獲得了新的存在感。


許雨仁的細筆山水,並非沒有歷史山水畫傳統的繼承,從宋代開始的斧劈皴開始,到倪瓚以折帶皴畫出「一河兩岸」的平淡山水,再到明代有風調而極耿介的陸治帶有硬朗筆線的枯瘦山水,直到晚明蕭雲從似乎受到基督教版畫影響而畫出的細密印刻般的山水,此瘦硬的筆格,體現了藝術家們個體的性格與體格,體現了一種「骨氣」或「節操」,這個深遠的「枯淡化」的精神譜系都被許雨仁巧妙地繼承。只是在許雨仁這裡,似乎更為具有現代性的自覺,帶有抽象性的簡化,帶有生存的焦灼,帶有個體的苦感,這也是他對傳統平淡意境的現代改造,在看似平淡與散淡中,加入了現代性個體的破碎感與細碎感,帶入了一種悲劇性的灼痛感,但所有苦澀都隱含在無數細碎的筆痕裡,一種渺遠的韻味在瘦硬之中獲得了新的張力。


還有那些細筆劃出的花朵,以細碎之筆去畫花朵在古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因為花朵如此柔軟鮮嫩,但在許雨仁筆下,這些花朵似乎獲得了另一種存在,花朵獲得了骨感的體質,似乎是秋風吹盡一切繁華之後的枯骨,但此枯骨卻獲得了尊嚴,細碎反而使之更為搖曳,細碎使之在碎散之際還保留了內在的堅定,似乎在尖叫,帶著尖銳的嗓音,宛若古老的秦腔,在高音處嘹亮而痛徹心扉。那是記憶永遠無法抹去的碎影,似乎世界被擊碎之際,卻永恆停留在那個破碎的時刻,藝術的意志力使之烙印在永恆的空氣中。這是對不可摧毀之物的信念,這是繪畫的宗教性?


許雨仁獲得了自己的神奇之眼:世界處於不可截止的破碎與分解之中,卻又並沒有就此而徹底消失與碎散,而是停留在這種破碎之中,還讓這碎片獲得了永恆的晶體感,這是現代性動人心魄的美感張力。如此碎散又如此結晶,如此接近大地的黑暗,又如此吸取其黑暗的潛能,使之具有招魂的活力,白度與黑度都具有生命力語感的強度對比,富有野性卻又超然,這是一個「之間」時刻的銘刻,處於無盡的過渡與微妙之中,蒼勁而生拙,此拙勁來自於細碎的斧鑿筆力,筆墨的現代性轉化由此獲得了驚人的品質。


許雨仁不僅僅畫出了細筆,還畫出了粗筆,與細筆相比,粗筆加入了濃墨,皴擦之中的筆力更為尖銳,筆觸聚集如同燃燒著的黑色火焰,輪廓勾勒硬朗,如同植物標本,但此死物或者余燼之物卻獲得了生命存在的尊嚴,花朵的枝幹拉長,如同賈科梅蒂的瘦長雕塑人體,當然還更為破碎,如同古代畫竹,斷開關節後反而帶來了生動與節奏,這是反節奏的節奏,形體被打斷了(暗示生命的折斷?對枯萎之物的珍愛,卻使之獲得更為永久的存在感,這是許雨仁獨有的逆覺美學),但又如此硬朗,只是被許雨仁拉長了軀幹,似乎形體不僅僅是花枝軀幹,而是原初挺立在天地之間的生命體,這生命體在風中搖曳,帶著呼嘯的聲音,如同古代文人「竹林七賢」中的卓越形象,一方面是不折不饒,另一方面是也折也斷,軀幹肢體帶著艱難掙扎的深度挫折感,但不可能被打敗,軀幹在打斷之中堅韌地上升,在迴轉與回折之中堅定地歌吟,苦澀與枯澀,苦感與枯乾,筆墨壓著生命力的韻律,這不是虛假造作的水墨製作,而是生命力渴望獲得音樂節律的慰藉與救贖,這是筆墨的韻致、生命的情致與藝術的韻律,三者瞬間的綜合與絕對準確地傳達。


許雨仁把傳統老樹的畫法以黑白對比的強烈對比表現出來,這是一個不可能屈服於世界壓力的老英雄,一個老靈魂,一個精靈的束腰者,也是生命的還魂者,在曲折與扭曲之中,還能讓枝頭的花朵盛開,這與徐渭作品上柔軟多姿的花卉不同,許雨仁似乎更為接近蒼辣生拙的陳淳,在苦澀與艱澀之中,筆墨獲得了情感的韻致,一截截的打斷,但一節節的上升,線條在此轉折之中獲得了自身存在的強烈觸感,筆墨獲得了生存的英雄主義品格與非凡的氣度。


似乎這些拉長的軀乾及其枝頭的花朵,就如同放飛著的風箏,風箏要在高處放飛,花朵們要在高處開放,因此需要拉長線條,許雨仁把山水畫的高遠帶給了這些粗筆的花束,這些苦節中盛開的黑色花朵,乃是只能在驀然回首處才可能看到的世界最後之物。


許雨仁不僅僅以黑白灰來傳達事物的苦澀與堅韌,他還畫出了一些彩墨系列的作品,它們在奇崛的構圖中,獲得了儀式般被崇拜的形態,這些璀璨的花束,似乎不是用來供人觀賞的,而是被膜拜的,莊嚴而傲岸。或者有的被反复皴擦之後,在頓挫之中,宛若風中的蘆葦與炸開的焰火,對極端之物的熱愛,讓許雨仁的作品有一種魔力。


把許雨仁的作品置於整個中國現代性水墨的語境中可以改為明確他的絕對價值。首先,這不是新文人畫過於保留傳統的圖式,儘管又有著現代性個體生存品格的極端性;其次,這也不是製作性的抽象水墨,儘管細筆的局部看似抽象簡化,但依然以筆墨保留了傳統山水畫的餘象記憶;再其次,也不是新水墨的現代生活場景化及其複製,但日常的花卉以其尖銳的筆感獲得了超然的品格。許雨仁的繪畫繼承了傳統枯淡的高逸,也繼承了黃賓虹以來焦墨「黑化」的現代性繪畫本體語言,在黑白的強烈對比中,無論是枯細到毫末,還是粗放到尖端,頓挫之中,筆墨的性格與性情得到了最為徹底地體現,許雨仁的繪畫不是用來觀看的,而是用來傾聽的,筆力與墨感在平面上獲得了個體生命與宇宙內在空間的交互迴響,富有音樂的至深情致,傳達出筆墨在生死邊界上的傷痛與超然:似乎要吸取大地之死亡的力量,但轉化為生命力自身的頑強,這是在苦感與苦澀的書寫節奏與自身打斷中,枯乾與枯澀的自我加強但又充滿歡暢快意的相互擺盪中,讓悲劇的崇高與歡愉的怡然不可思議地冥合,這是生命的自我療傷,在構圖的奇崛與極端的變形中,筆墨獲得了現代性審美的個體品格與深沉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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