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先銘 (1957-)

LU Hsien-Ming

創作內容鎖定生活環境中所糾結的文化省思,希望藉著不同時期的人文觀察、心境變遷、研究角度,落實在地人文關懷,並延伸到歷史詮釋和時代觀照。

上架台北.考現學:陸先銘的陸上觀察學

我們試著靜靜站在當時東京的土壤上,同時我們也感受到有太多在此發生的事物值得凝視關注。我們、至少我自己勉強當個油漆工維生,也做些小型調查,每天徘徊在這焦土之上。也正是在這時期,我開始感受到將眼中所見所聞記錄下來的喜悅。 ──今和次郎,〈何謂考現學〉,1928年2月
文/龔卓軍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專任副教授)

會用「考現學」這樣的名字來思考陸先銘的藝術,純粹是因為我對「考現學」的理解,既是一門「都會路上的徘徊觀察學」,也是一門「焦土陸上探頭的新芽學」,而這正是我對陸先銘繪畫與裝置的感受。「考現學」這個說法,與都市建築和空間的關係很深,來自1920年代急遽現代化、1923年關東大地震災後急速重建的日本,從今和次郎脫胎自柳田國男的民俗學調查建立「考現學」之後,一路發展至赤瀨川原平、南伸坊、藤森照信的都會路上觀察學,都與美術上的反叛精神有關。

 

 

就美術與文化史的脈絡而言,今和次郎畢業於1912年的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而後進入早稻田大學建築系教學,之後成為該校教授,依據藤森照信在他所編的《考現學入門》中〈解說:正確的考現學〉一文中對今和次郎的描述,「他很擅長發現、撿拾別人忽略錯過的東西」,長大之後,他開始「撿拾」茅草屋頂的民宅樣式,以至於加入了柳田國男主持的「白茅會」,統整出《日本民宅》這樣的圖集與分析,最後,在1923年關東大地震前後,今和次郎對於柳田國男朝向過去的民俗學方法開始存疑,把箭頭指向當下的現代都會路上觀察物件、人物情態等經驗,最終成立了「考現學」這門較偏向文化社會學方法的工作。

 

 

考現學在今和次郎的創設下,可以簡單歸納出三個美學或感覺學的特點:首先,考現學反叛主流文化的姿態是很明顯的,對於大東亞戰爭、對於主流歌頌高層歷史人物的英雄化敘事,可以從今和次郎的字裡行間,聞見其厭惡之氣。其次,考現學對於學院知識系統脫離民間社會、遠離庶民生活相當不耐,使得今和次郎寧願把心思花在鄉下小溫泉區,蒐集戶戶不同的精緻馬口鐵煤氣燈罩的造形變化樣式上,換言之,被近代美術界排擠的奇怪素材,在考現學的眼光下,卻是德國表現主義電影《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表現主義的裝飾象徵,同時,也象徵了考現學對於庶民工藝在集雨管、煤氣燈、街頭看板的興趣,遠大於以歐美美術史為核心的圖象脈絡。1923年8月,關東大地震前夕發表的〈馬口鐵工的工作〉一文,幾乎就是考現學的宣言。第三,在關東大地震之後,東京幾乎化為一片焦土,今和次郎在此卻注意到了「災後焦土上以白鐵、木棒、木樁和破碎板材搭建起來的臨時住宅,從中發現了都會人堅韌的生命力以及巧妙的造形趣味。尤其是吊掛、豎立在臨時住宅各處的招牌,更是像從焦土灰燼中冒出新芽的嫩葉一般新鮮。」 因此,都會大道上的災後景象,以及很快如雨後春筍出現的市招樣式,才是考現學的起點。這種態度,正是讓藤森照信等人發展出「路上觀察學」,以抗拒「考現學」這個概念後來變成現代都會消費商品代言符號的潮流。

 

 

李維菁曾經這樣描述過陸先銘的台北「陸上觀察學」:「為了生活常騎著機車在台北街頭奔波的陸先銘說,民國七十八、九年的時候,在路上不太會見到賓士車。但是在九○年代初期,忽然覺得路上一下子冒出大量的賓士,每個經過的地方,都有陸橋、房子等等各式各樣的建築在興建中,到處都是敲敲打打乒乒乓乓的聲音。在路上跑,一下子發現這個都市變化得好快。陸先銘想要紀錄這些親身目睹的變化。到環快、高架橋、濱江街還有新生高架橋等等工地拍照參考,在畫面中重新建構這些建築中的不同角度。『我的心是被撞擊的,只想趕緊將這些變化畫下來。』」 對比悍圖社幾位藝術健將的發展來看,諸如楊茂林、吳天章,在解嚴後的1990年代,出現了許多政治衝撞、歷史反思、本土符號和斷裂的修辭術 。

 

 

與此潮流悖反,陸先銘的繪畫母題和語彙卻以冷靜理性的姿態,不直接涉入「台灣藝術主體性」的爭論,也不以斷裂的修辭裝置來進行政治衝撞、歷史反思、本土符號的解構與重構,而以1980年代末期全面工地化的台北都會「上架」空間為母題──上捷運陸架、上環快高架、上汐五高架、上大樓鷹架,給予當代架上畫一個新的矛盾上架修辭法。這個矛盾的框架修辭術,不僅如馬內一般將繪畫的框架、畫布本身予以問題化,將框架與畫布材質變成表現的素材,甚至進一步將畫外的都會交通系統上架時所運用的框架鋼材特質,轉化為畫布周邊的框架本身。這種對於台北都會現代化過程中的細心觀察和繪畫提取,其實充滿了熱血的衝撞精神,至少,對於傳統的架上畫,這是一個強而有力的絕決回應。

 

 

從考現學的觀點來看上架中的台北,經常是喜歡談論「解嚴台北」人士們忽略的一個問題。然而,這個交通黑暗期的經驗場域,卻縈繞著一兩代台北人和在台北工作讀書的外地人的記憶。1992年蔡明亮導演的《青少年哪吒》中的台北街頭、1994年《愛情萬歲》中大安森林公園的工地景象,陳昭榮與小康不時在台北路上經過的工地景象,其實只是1990年代上架中的台北中的一小塊切片。讓我們來看看,陸先銘在他的1990年代台北機車人生中,看到了什麼樣的現代台北。1988年7月,臺北捷運北投機廠正式舉行開工典禮,木柵線、淡水線、新店線、板橋線、南港線、中和線六條線同時動工,當時稱為「六線齊發」,該台北縣市許多主要幹道,如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公園路、羅斯福路、和平東西路、板橋文化路皆進入交通黑暗期,一直要到1996至2000年,初期路網完工,全長涵蓋68公里的工程圍籬一一拆除清空,完整的路面才得以呈現。如果我們再考量臺北捷運的擴建與二期路網工程,一直要到2012年內湖線、新蘆線漸次完工整併路線為止,其路網擴增至75.8公里。

 

 

同一個時期,汐五高架道路工程,也就是民間所謂的「十八標」工程,從1991年開工,至1997年全線通車,總長20.3公里,經過內湖、堤頂舊宗路、下塔悠濱江街、環北快速道等交通繁忙路網匝道,均為雙向四道或六道的高架道路。緊接著,1998年6月,新北環河快速道路動工,緊鄰淡水河、新店溪西側而建,經過二重疏洪道的新北大橋,加上重翠大橋,把三重、板橋聯繫起來,然後再通向中和、永和、新店等台北都會衛星區域,全長21.8公里,完全於2013年1月。我們需要想像的是,年輕的陸先銘,先是從當時尚在開發中的信義計畫區,經常騎車過永福橋或福和橋,到復興商工教書教了好幾年;然後,在1990年代初期,與吳天章曾經在中和租了一個工作室,以此為基地,往返於台北縣市之間、中正橋的兩端。這些大工地雖然不能類比關東大地震之後的都會災難現場,但是,當時台北做為一個眾多巨大系統建設工程大工地,卻在電影、劇場(譬如1993年新版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片段中出現,足見其做為台北都會底層生活場景的一般性。

 

 

或許,這樣的上架大工地經驗──1990年代台北都會機車與行走的交通身體經驗,可以用一個我和畫家共享的「鋼板道路機車滑行感」來集中描繪,這樣的描繪,跟陸先銘後來各種的不鏽鋼框架、陸橋捷運橋架造形有直接間接的關係。1990年代初期,我還在南陽街補習班教書的時候,有一個冬日下午,台北街頭微雨,我騎著野狼125機車,在常德街與公園路(今天的台大醫院捷運站)、當時的新公園入口(今日的二二八和平公園入口)交叉路口黃燈轉紅燈的剎那,試著在紅綠燈下煞車停下機車等紅綠燈未果,就在微雨微濕的捷運工地全鋼板路面,我的身體隨著野狼125機車一路側倒,在鋼板路面上滑向三十公尺外的紐澤西水泥擋牆。由於倒下去路面滑行的瞬間,叉路上三方面的汽機車均恰好處於停等的狀態,所以,只有我和我的機車像獨舞的芭蕾舞者般,衝出車陣,在吱吱吱的、孤獨而淒厲的摩擦聲中,獨自滑到機車前方保險桿直接撞著紐澤西水泥護牆,卡住不動為止。

 

 

陸先銘的繪畫裝置,給我的直觀感覺,恰似肉身卡在停不下來的傾倒機車上、在高速摩擦聲中無奈滑過都會的鋼板路面時,寫下來的連篇憂鬱文件。這些文件,涉及解嚴三十年來,台北縣市各個角落架起了工地與鷹架、陸橋與捷運高架之後,屬於那個世代、穿越那個世代的都市閒游者,現代化生活狀況之下的生活的畫家,在有如微服王子巡行越過大工地般的都會空間中,呈現為考現學──考掘現代生活經驗之學──眼底的都會風景。這些風景裡的主角,是那些迅速消失在上架後工地陰影裡的底層人物、工人、大型機具與流動攤車,是那些越來越被上架在框框中的流動標語、路樹與建物,是那些徘徊於台北都會空間中的藝術家同儕們。它們在陸先銘冷靜而善於捕捉細節的眼睛裡,留下了轉瞬即逝的強烈印象。

 

 

正是在如此冷洌的上架氛圍中,猶如馬內《奧林匹亞》(1863)賣身框架內的漠然視線、《處決馬克西米連諾皇帝》(1867)中的牆框架、《陽台》(1868)上的眺望欄干、《鐵路》(1872)中的柵欄框架、《女神遊樂廳》(1881-82)中的幻視反射框架, 在反對古典風景畫的虛假空間透視深度、反對古典繪畫忽略畫框與畫布的材質性、創造被阻絕與無法透視的表淺深度感這三個方面,陸先銘繪畫中的現代性核心,即是透過台北考現學中的框架特質,把上架中的台北都會,在系統秩序的追求中,剩下表淺深度環境中單單屬於原子個體的溫度,不論是無名的老人、工人、撿拾破爛的人或公園路樹,不論是舊物件或老攤車,都對比著用以建構都會秩序、加速流動和潔淨化的機具、鋼板、環快高架橋、捷運高架橋和種種的電子標語框架,在這種強烈的框架式對比中,一種強烈的「去背感」、「焦土感」中,一幅幅宛如人類世界的未來預言、科幻末世毀滅後的都會場景生成了,在這些場景中,陸先銘似乎永遠站在都市邊緣人、甚至站在路樹的位置上,定身思索、冷眼旁觀,偶而露出一抹輕笑,俯身端詳路上焦土殘餘的物件、細看隙縫與樹根邊冒出的新芽,像一位出身於美術圈的養成、了然於美術圈的潮流、但不拘於美術圈表現形式的陸上觀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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