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先銘 (1957-)

LU Hsien-Ming

創作內容鎖定生活環境中所糾結的文化省思,希望藉著不同時期的人文觀察、心境變遷、研究角度,落實在地人文關懷,並延伸到歷史詮釋和時代觀照。

定格的地景.記憶的容顏:陸先銘的「城市隨筆」

當人們窮就一切、不顧任何代價追尋所謂的「進步」,殊不知在這過程當中,美好事物的失落與遺忘也同樣伴隨著。陸先銘的「城市隨筆」,在呈現城市光鮮表面的同時,更希冀創造出讓觀者重新審視自身與環境關係的一次機會。
文/吳垠慧

施工中裸露的鋼骨筋樑、行進時會發出低沈吼聲的重型機械工具,以及生活在這般環境下的城市住民容顏等,這些再習以為常不過的景象,宛如圖騰般,是陸先銘藝術創作二十年一貫的關注主題。二十年來,台北城市地景沒有一刻停止改變它的面貌,四處可見鏗鏗鏘鏘的工程建設,早已成了住民記憶拼圖裡不可或缺的一角。陸先銘將這些「成就」出台北城市新風貌的陸橋、重型機械設備,透過畫筆,為其留下此曾在的身影。
 

陸先銘新作系列「城市隨筆」,延續過去「陸橋」、「建築」和「城市小人物」三項主要的創作脈絡。不同的是,這批新作出現以往少有的明亮色彩,並且結合了上一系列「城市劇場」時所大量引用的不鏽鋼媒材,讓此次新作裡的陸橋和鋼骨建築顯得輕盈且時尚感,彷彿這個城市正呈現一股蓬勃朝氣,以及樂觀的歡欣氣氛。
 

陸橋:對機械文明的冷眼批判

自工業革命發生之後,機械大舉進入人們的生活領域,轟隆隆的機械運轉聲取代大自然的天籟樂章,二十世紀初,法國作家柏楷(Charles Peguy)就已指出,「這個世界在過去三十年的轉變,比耶穌基督降生以來的一千年還要多。」他所說的轉變,指的是包括觀念、歷史感、信仰、生產方式和藝術在內的所有範疇,立體派、未來主義等流派的藝術家,都對機械文明投注高度的興趣,他們觀察、拆解或詮釋身處「機械樂園」形成的新感知系統,以及人類內在心靈的轉變。

 

對從小生長在台北市的陸先銘來說,這個城市半世紀來的劇變,幾乎可說是和他的成長過程平行演替著,也因此,陸先銘筆下的所有風景,全來自台北城市的真實風貌,綜觀他的「城市系列」,彷如一部濃縮過的城市紀錄片。

 

一開始是為了生活奔波,陸先銘騎著摩托車在台北街道穿梭,周遭充斥的工程建築吸引他的目光,裸露的鋼筋結構、工地的龐大機具,城市住民彷彿居住在機械構成的環境裡,此起彼落的陸橋是陸先銘觀察到最顯著的印記,也率先躍上他的畫布表面。

 

各式各樣的陸橋引領台北城市的發展,也深植在台北人的視覺經驗當中。陸先銘把陸橋抽離出來,成為社會轉變的象徵圖案:它們連結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為台北帶來其他縣市的人群;除了串連物理性空間,橋也隱含了跨越時空的抽象意涵。

 

陸先銘早期畫作裡的陸橋就像張牙舞爪的大怪獸,龐大的軀體狂張地盤踞在畫布上,冷硬的線條和藍、黑、白為主構成的陰鬱色調,他將人物抽離出來,現實世界裡原本應是熱鬧喧騰的城市竟成無人之島,疏離、詭譎的氣氛,宛若世紀末冷酷意境,令人聯想起詩人波特萊爾描述城市住民的孤獨靈魂,「蟻群役走的城市,充滿夢想的城市/光天化日之下,鬼魂拖曳著你的衣袖」:而從畫面中透出的冰冷氣息,宛如德國導演弗里茨.朗(Fritz Lang)電影《大都會》(Metropolis)中刻劃的城市形象,高聳的摩天大樓像是會將人血肉、心靈吞噬殆盡的龐然怪物。

 

城市隨筆:趨向明亮色彩的轉變

然而,當城市地景的滑移起落成了常態,無形中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慣性、感官體驗與思維模式。青年陸先銘原本冷眼、悲觀的批判之眼,隨著年紀的增長有了不同的體認,新作「城市隨筆」的色彩趨向明亮,是最為明顯的改變。無論是連結台北縣市的環河快速道路橋下,或是高架橋邊的工廠煙囪等工業景致,陸先銘一反常態,從慣用的陰悶用色轉而以明亮活潑的筆調呈現,並首次嘗試把不鏽鋼當成畫布,呼應當代人的時尚、科技感的審美趣味。

 

城市的高度發展,固然帶來人際的疏離與冷漠,但或許,這樣的轉變也有其值得期待的美好想像,《春風》、《秋月》這兩件描繪重型機械「壓路機」的作品也透露出不同於以往的思維。因為「路平專案」,近來台北街頭多了平日難得一見、外型相當奇特的壓路機。陸先銘將非生命體的重型機械擬人化,並當成「肖像畫」對象般描寫,他以輕快的藍與黃兩色為基調,讓壓路機虎虎生風的展現出明星登場般氣派的形象,「這些機械參與台北城市的進化,我把它當成『代言人』的角色。」

 

幾度夕陽紅:被定格下來的小人物

然而,在陸橋、重型機械系列畫面裡消失的人們,又去了哪裡?雖然在前述兩大系列裡,陸先銘將人物抽離掉,但「人」始終是他關懷的對象,「人才是時空變換的主角。」小人物的形象刻劃向來是陸先銘人物畫的主要題材,這些人物的確真實存在於你我四周,他們沒有生活在大城市裡的光鮮儀表,只有為生計打拼的沉默,或以失焦、苦悶的面容環顧四周的劇變,他們的身影都被隨身攜帶相機的陸先銘捕捉下來。

 

「人物是跟著生活空間的變化,被我定格下來的畫面。」新作《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畫面上,都是身材瘦削、頭髮花白的老者側對觀者,他們坐在淡水河邊堤防和公園的座椅上眺望遠方,表面乾澀的手臂上浮出青筋,烙印的是生命奮鬥的痕跡,除了指尖揚起的裊裊香菸,陸先銘也讓象徵台灣文化的台啤與檳榔等庶民事物與老者相伴,呈現台灣社會真實的生活面。在陸先銘眼裡,這些不知名的小人物才是社會演進的功成推手,他將人物畫像裝設在不鏽鋼製的圓形外框之中,甚而在內框環繞裝設了LED燈,那道微微光暈彷彿是一道「聖光」般,讚頌小人物對社會的無聲貢獻。


有趣的是,陸先銘此次作品名稱的命名,出自《三國演義》選用的卷頭詞、明朝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膾炙人口的詞牌,陸先銘不僅傳達個人生命體驗的感觸,也帶有以古喻今的深刻意涵:當人們窮就一切、不顧任何代價追尋所謂的「進步」,殊不知在這過程當中,美好事物的失落與遺忘也同樣伴隨著。陸先銘的「城市隨筆」,在呈現城市光鮮表面的同時,更希冀創造出讓觀者重新審視自身與環境關係的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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