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米蘭城尋訪霍剛,亦是一種奇遇也似的難得經驗。環城而築但錯落有致的米蘭胡同中,座落在一條為 文藝復興雕塑大師董鈉鐵鏤(Donato di Niccolò di Betto Bardi ca. 1386 –1466)誌記的路間的義大利宅邸。沈甸厚 重的鐵門之後,藏著別有洞天的中庭。頂戴著地中海蔚藍天空的天井裡,出人意表的幽幽流轉著宛若游絲的 二胡琴音。眼前明明是一樹盛開的紫丁香,流竄於鼻翼間的卻是再熟悉不過的綠茶清芬。刹時間怔忡彷如隔 世,誠如紫丁香英文俗名「昨日、明日」所喻,置身鬧中取靜的院落間,卻又不知身繫何處。
霍剛與不悔的中國藝術夢
第一次見到霍剛的人,直接浮現於腦海的,便是「鶴髮童顏」這個四字成語。他頂著一頭華髮,勁白地如此徹底,絲絲縷縷泛著銀白無瑕的光澤,輝映著霞光滿面,絲毫不見歲月風霜侵蝕的臉龐。團團如滿月的圓臉,框住了炯炯有神的眼眸,分明的顧盼流轉之外,洋溢的是恣意無保留的展然笑靨。
霍剛聲如宏鐘,唇齒間吐納著抑揚頓挫而慷慨激昂的辭語。襯著厚實精幹軀身的,則是截然有力的肢體語言,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而在所不惜。十足豪氣干雲的姿態,活脫中國傳奇小說中出落的俠義之士。無怪乎他東方畫會的死黨,絕早即冊封他作「無情劍」,而受惠受饋於他的後生晚輩、同儕,莫不尊稱他為「霍大俠」。
到米蘭城尋訪霍剛,亦是一種奇遇也似的難得經驗。環城而築但錯落有致的米蘭胡同中,座落在一條為 文藝復興雕塑大師董鈉鐵鏤(Donato di Niccolò di Betto Bardi ca. 1386 –1466)誌記的路間的義大利宅邸。沈甸厚 重的鐵門之後,藏著別有洞天的中庭。頂戴著地中海蔚藍天空的天井裡,出人意表的幽幽流轉著宛若游絲的 二胡琴音。眼前明明是一樹盛開的紫丁香,流竄於鼻翼間的卻是再熟悉不過的綠茶清芬。刹時間怔忡彷如隔 世,誠如紫丁香英文俗名「昨日、明日」所喻,置身鬧中取靜的院落間,卻又不知身繫何處。
拍開一扇窄門板,應聲而來的正是霍剛本人。等不及客套寒暄,他自然引你長驅直入,穿堂而過的是令人目不暇給的畫幅,空的滿的,半成品成品皆有。邁入客廳背光坐定,這才恍然大悟,嚶嚶唧唧的琴聲出自牆邊兀自旋轉的老唱片,消音的電視螢幕裡放映著簡體字版的京戲,矮桌上盛滿新沏茶水蔦蘿地冒著氤氳蒸氣,穿梭薰染著環牆排列、數也數不清的書籍、畫作、唱片。
闖入霍剛自給自足小天地中的不速之客,於是幡然了悟,霍剛畫裡的抒情寓意、幽靜深邃、簡約凝聚,固然浸淫著超現實與幾何抽象的外在氣質,根底裡卻是一幅幅他個人生活經驗的縮影和生命歷練的投射。
1932年生於南京的霍剛,自幼承家訓成長於書香門第,祖父霍秋崖是家鄉一帶頗孚眾望的書法家。初為 長孫命名為學涵,又名為康福,後為勉其成為剛正不阿的男子漢,才易名為學剛。而日後霍剛發表著作,則 以小名「小康」為筆名。另在夏陽1963年出國前,霍剛偕其同往算命攤問卜,一個「喆」字測出的神諭,是 加封字號為「柔存」,自此百鍊鋼搭配繞指柔,調劑出霍剛剛柔並濟的性格與藝術風格。1946年他離開台 灣,途經巴黎輾轉抵達米蘭定居至今,有感於羈旅異地「學剛懷柔」仍嫌消極,一舉改以單名「剛」行。沿 用到今天,這姓名更迭的典故,倒渙散於時空流逝中了。
好比霍剛名字的底定甚是曲折,他前半生際遇亦復崎嶇。1942年抗戰方酣,任職軍政部中校的父親霍道 成因公積勞病故,獨立撫養幼子的霍母桑玉華,在抗戰勝利後忍痛將長子送入革命遺族學校,豈料1949年一 別,再聚首便已是百年身。如今霍剛定期返回南京省親,往返比到台灣勤,大抵是濃得化不開的鄉愁親情使然。
跟著祖父研墨濡筆拉紙,家學淵博讓霍剛寫得一手工整勁秀的好字。在長年耳濡目染之下,書法對霍剛日後個人畫風特色影響之深,自不待言。特殊的是異於一般取法書道的藝術家,其大抵應用線性著墨發揮,唯有霍剛別具慧心、慧眼,「取金石章法」看待漢書文字。他習慣採篆刻陰刻式的角度,看待字形結構的陰面而不看陽面,將中國文字由形、音、義中抽離,還原成基本的造型元素。譬如永字八法中的「橫、豎、撇、捺、勾、勒、點、折」,又如樂譜中的音符記號,勢必在藝術家傾注豐沛生命力與性靈之後,才能煥化為寓意深遠的情境。
霍剛在畫裡,平塗和簡筆造就了一絲不苟的構圖佈局,融鑄出他個人獨享而旁人不可及的內在心象世界。天機童趣、義氣丹心、鄉愁殷盼等等等等,盡付於內斂已極的畫幅中。霍剛的畫,幅幅是自給自足的完整小世界,凝聚的是生命悸動,反自觀照和縝密思維交溶沈澱後的結果。
有如喻動於靜的陰陽,座落於天地方圓之中,兩儀四象八卦生生不息,於是乾坤充盈。但是相對於豐富飽滿,畫中最突出的卻是極盡包容之力所具備的空、虛、無、無限、無始無終,何等的大解脫大自在!所以霍剛在創作自述中證道:「有自由開放的靈魂,我才畫畫;我學習、嘗試去追求生命的本質;我的畫不管構圖、符號,是一種象徵、一種啟示…所以我希望任何人面對我的作品時,不要有任何成見,捨去求知、求解的態度,過濾思維,用心靈去體會,去感受。」
如此的呼籲,呼應著他對隨緣、隨遇而安的召喚。有人對霍剛的風格數十年如一日頗有微詞,殊不知在畫家風格善變好似流行「為變而變」的今天,他始終如一地萬變不離其宗的堅持彌足珍貴。風格即人格,不變的是他相信創作是個人內在精神、思想的產物,是幻想和心情的宣示,但絕不具說明性。
有人問畫風「形而上」的霍剛畫中意涵究竟為何?他酷好引此例佐證:「曾經有人問畢卡索,『你這畫 是什麼意思?』畢卡索則反問,「那你天天聽鳥鳴,覺得悅耳,可曾問過鳥兒唱些什麼?為什麼唱?」霍剛 堅信,繪畫不是為了什麼,對觀者產生的作用,端視其歷練、修養不同殊異。雖然此般「為了藝術而藝 術」,而且霍剛的繪畫作品顯然始終專注於純粹造型,但作為一位相當尊重觀眾的藝術家,霍剛寧可將詮釋 權全然交付於觀者:「你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認為作品呈現的是任由觀眾參與而且結局開放(open- ended),頗有新批評(New Criticism)理論的先知灼見。
前稱霍剛的畫受書法的啟發至深,觀其基本造型元素和構圖肩架,莫不如此,真可謂「書畫同源」的現代範例。他在八0年代以降的繪畫表現上,雖取材商周鐘鼎尊彝等禮器以及漢代磚與瓦當的圖紋裝飾,但卻與書法造型的簡潔生動殊途同歸。東方藝術特有的雲紋、水渦式線條造型,不止更能展現書法筆勢的氣韻生動,而且輕、重交迭合鳴,也更富音樂性與韻律感;霍剛自認為,青銅器的紋飾和锈色,其妙不可言之處,在於「最重的都浮上來,而最輕的又沉重無比」。如此對比錯置,正是力道所在。
不論是以書法或全文為靈感所源,霍剛藝術的境界,最獨到的過人之處,應該是音樂律動性和幽遠靜謚感。霍剛愛樂如癡,識者皆知。為此他透過台北師範學校攻讀音樂的校友歐陽仁介紹認識了歐陽文苑,這也才有了受業於李仲生的機會;米蘭家中永遠飄揚著絕版唱片的樂音;而獨處時他總不忘吊吊平劇嗓子、哼唱歌劇詠嘆調自娛。沒有藝術的霍剛固然不成霍剛,但沒有音樂,他的藝術勢必也不成藝術。在畫作中如此強調音樂絕對性的,中國藝壇上目前恐怕只有霍剛一人。
秦松曾說霍剛是超現實主義者,創作之始帶有神秘性、無意識的即興但沈鬱的色彩,隨後遷居義大利才因受硬邊藝術和空間派的啟示,畫風轉向有機明快。筆者則以為,霍剛下意識中最為關鍵的伏流,當是「中國」。看霍剛的畫,很有古典詩詞常見的抒情氣質,惹人大發思古悠情;也具有京戲或歌劇寓言性象徵的意象蓬勃,令人回味無窮;尚有宗廟寺宇建築多進、多彩但又保有玄想幽思的特質,使人觀之因有感而進而有思,悟出言之有物,明瞭並非故弄玄虛的為形而上而形而上。霍剛的中國、東方情調,不管是在自覺/不自覺、有意識/無意識地流露時,均可謂屬於非浪漫的範疇,更近乎於現代主義精神,因此而才能不受東西古今時空限制。
黑澤明執導的電影《夢》,片中虛擬出的狐仙避居之境,彩虹永遠當空高懸。在電影《美夢成真》裡, 男主角威廉斯(Robin Williams) 的每一個身心憾動,不論是一步一腳印或者舉手投足,都要化成色彩繽紛燦爛 的波動。正或許,霍剛不啻是築夢製夢的夢工廠主人,和謙稱自己無甚偉大,不過奮力「耕耘個人小小世 界」的克利(Paul Klee)一樣,為了創造精神的心靈空間,畢生努力透過點、線、面、色彩構成的純粹造型世 界,為了表達人類對宇宙萬物無限的謙卑景仰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