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剛 (1932-)

HO Kan

運用西方藝術概念,並融入東方書法、金石印刻等元素,搭配斜出側插的短直線條,以其點、剔、撇、捺之效,構成獨特的詩意韻律與幽默童趣,發展獨樹一幟的東方幾何抽象。可謂為「華人幾何抽象藝術的先鋒」。

與霍剛對談

芙拉維婭 • 弗里傑里

霍剛的抽象作品,完美兼融東西兩方不同文化。霍剛自1950年代以來持續活躍於藝壇,歷經戰後臺灣迅速發 展的前衛藝術風氣,作品受到超現實主義啟發。1964 年,他離開臺灣前往歐洲,定居於米蘭,進而在當地發展出更加鮮明的抽象繪畫風格,迄今仍然是其藝術核心。2024年,霍剛將整裝待發,返回出生地南京, 他受邀於中國南京的金陵美術館,將在此舉辦大型作品回顧展。霍剛年幼便離開中國,本次展出,無疑會是百感交集的體驗。下文,藝術家將暢談他的生活、職業和藝術願景。

 

芙拉維婭 • 弗里傑里: 讓我們從故事源頭說起。您在哪裡出生,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思考藝術?

霍剛: 1932年,我出生於中國南京,記憶中我時時刻刻都思索著和藝術有關的事。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畫畫,但沒有紙張,如果在牆上亂畫,怕會被罵一頓。所以在家的時候,我會偷偷在抽屜背板作畫,家具成了我最初使用的畫布。七歲時,國民政府撤離南京,我和家人搬到武昌,最終在重慶定居。我在重慶上小學,但偶爾才去學校。當時正值中日戰爭(1937-1945)高峰,每天都有警報,因此很難天天上學。但在學校的時候,我遇見了啟發我追尋藝術熱忱的美術老師。我還記得,當時童姓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條金魚,要台下的學生們在紙上依樣畫葫蘆。他對我的描繪非常讚賞,給了我最高分。然而某日老師突然離開學校,我也因此對學校失去興趣。那時我父親在軍界任職,但不幸在1942年離世。


芙: 父親在1942年過世後,您返回南京和祖父同住,他是當地著名的中國書法家。這個經歷對您的藝術發展帶來什麼影響?

霍: 父親過世後,母親辛苦獨自撫養我和弟妹,那時我們搬回南京和祖父霍銳(即退盦居士)同住,他是當地有名的書法家暨詩人。祖父寫書法時,我會在旁幫他磨墨、摺紙,而這正是我藝術之旅的起點。因常常觀察他書寫運筆的態勢與細膩之處,從中學到了許多。實作練習上,自祖父教我中國書法從顏體開始,我每日臨摹字帖作為練習,也觀察一些其他字帖。他不大評論我的練習成果,但會把寫得好的字圈起來讓我看。我在嘗試與錯誤中學習,藉此掌握了這項蘊含數百年的傳統。雖然書法從未成為我最主要的創作主軸,但其架構與形式,是我許多畫作的基礎。

 

芙: 您曾經提過受到中國古物,如青銅器、陶瓷器的啟發。這些古物帶給您什麼影響?

霍: 在我作品的發展過程中,「直覺」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廣義而言,我和藝術的連結也出自於直覺。比如說,傳統中國繪畫特別吸引我,我也收藏相關書畫範本很長一段時間,家中也掛了一些這類型的作品。一位中國畫老師贈予我《芥子園畫譜》1 一書,我從書中臨摹,學習傳統基礎技法。年紀很小的時候,我也受到明朝(1368-1644)、清朝(1636-1911)的古物,如傢俱和瓷器的吸引。我喜歡這些器物簡潔的造形和不加修飾的特質,也曾經到跳蚤市場尋覓有趣的物件。

 

芙: 1949年,您隨遺族學校抵達臺灣,隔年進入臺北師範學校(今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藝術科就讀。您對這段時期有什麼回憶?

霍: 1947年,中日戰爭結束,但家中經濟狀況依舊棘手。我在南京就讀的是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學校在1949年遷播到臺灣,我在1950年進入臺北師範學校藝術科。當時讀了很多藝術相關的書籍,包含陳抱一的《人物畫研究》 、倪貽德的《西洋畫概論》 ,豐子愷的《藝術趣味》 ,以及朱光潛所著的《談美》 等。學校課程設計主要是針對未來想執教的學生,而這也是我最初的目標。我教兒童美術將近十年,看到孩子們對新事物接受度很高,充滿自然率真、天馬行空的想法,讓我相當欣喜。這也與我的直覺精神產生了共鳴,使我開始探索和前衛藝術家作品之間的聯繫;這些藝術家包含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 1904–1989)、胡安•米羅(Joan Miró 1893–1983)與保羅•克利(Paul Klee 1879–1940)。我喜歡這些藝術家在他們的作品中,保留一定程度如孩童般的天真。他們的觀點給了我靈感,讓我嘗試在自己
的創作中做到這點。對我而言,孩童般的驚奇與隨性之情,與直覺是密不可分的。

 

芙: 1951年,現代藝術家兼評論家李仲生(1912- 1984)收您為學生,這對您的藝術發展有什麼影響?
霍: 結識李仲生並向他學習,是我藝術生涯的轉捩點。他身兼藝術家及評論家,對於日本與歐洲前衛藝術知之甚深;他讓我擺脫矯揉造作的限制,找尋更自由的藝術創作方式。因為在當時學院派桎梏了我的想法,但我想要追尋不同的事物。我向李仲生學習數年,也對自動性技法(automatism)進行了實驗。 他鼓勵我盡可能地自由創作。李仲生總是隨身攜帶素描本,也不斷要學生們畫素描。我當時畫了很多自動性繪畫作品,現在還保存了一部分。

芙: 您將李仲生喻為引導者,而非實際的導師,他激勵您不限制想像力,而去探索現代藝術世界。您透過他初次接觸到歐洲超現實主義,這對您的藝術觀點帶來什麼改變?
 

霍: 李仲生的教學,幫助我踏上追尋自由之路。我得以將傳統擺在一旁,向內探索無意識的深處,尤其是我開始回顧童年和初為成年的回憶。這些記憶已在腦內徘徊許久,而創作時,那些曾讓我掙扎、衝突、憂鬱的感受,得以重新浮現;這些感受原存於我的無意識中, 卻被有意識的自我所掩蓋。那段期間,我一直在看達利和米羅的作品。然而,當時我並沒有親自見過他們的繪畫;我對歐洲超現實主義的知識,是透過所能找到的藝術雜誌中,那些黑白再製圖像而來。當時我看的雜誌包含美國的《時代》、《生活》,日本的《水繪》,與臺灣的《文星》 。或許這解釋了為何我那段時期的創作, 多是灰色與黑色。當時,我對作品真實的樣貌,只能透過想像。事後回想這或許也是件好事,因為我熱切地發展屬於我自己的藝術語言,與歐洲藝術家截然不同。

 

芙: 在李仲生的帶領下,除了畫畫,您也開始寫作。這對您的概念發展有什麼影響?

霍: 這段期間,李仲生發表了多篇具啟發性的文章,因為這些文章讓我和同儕們認識了現代藝術。某
方面來說,也正是李仲生的觀念,促使我們決定脫離傳統,進而創立「東方畫會」。
對我而言,寫作是一個平台,藉以表達我對藝術的強烈熱情,同時探索繪畫的未來。我在文章中使用本名霍學剛,「學」意味著讀書與學習,作為筆名頗為合適。我對藝術的反思文章,刊登在《聯合報》和《文星》 雜誌上。現在回顧當時撰寫的文章,也有先見之明。例如在1956年文章中,我寫道:“二十世紀的美術思潮,已朝向抽象的、象徵的、暗示的趨勢發展,正和我國固有的美術傳統特色相吻合。我們應以東方的模式和精神,融合世界思潮…”

 

芙: 在1956年的戒嚴時期,您與其他七位畫家共同創辦東方畫會-也被譽為「八大響馬」。是什麼因素促使畫會的成立,藝術家們又是如何聚到一起的?

霍: 因為他們也都是年輕藝術家,和我一樣,認為有打破傳統之必要。大家是在學校,或透過共同好友相互認識,自然而然成為一個群體。我們對藝術的嘗試相當大膽獨特,透過前衛藝術風格來挑戰常規,不料竟撼動臺灣的藝術界。不少人認為我們的態度叛逆不拘,以至於媒體為我們取了「八大響馬」的稱號。在1950年代,現代藝術仍具有高度爭議。現今,大家對我們當年開拓的作品興趣大增;藝術家和學者們都在重新發現、探索東方畫會 。我們對藝術創新的鼓舞之情,與日本的具體派(Gutai)、韓國的單色畫派(Dansaekhwa)的實驗有異曲同工之妙。

 

芙: 您在1964年離開臺灣前往歐洲,為何踏上這趟旅途?

霍: 1960年代初期,我迫不及待地想前往歐洲。雜誌上的黑白再製圖版已無法滿足我對藝術的渴望, 我想要看到貨真價實的繪畫與雕塑。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克利,以及文森• 梵谷(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的作品引領我前往歐洲,使我無法抗拒。再者,我覺得沒有非得留在臺灣的動力。臺灣當時沒有現代美術館或當代藝術,僅有一間以中國繪畫為主的歷史博物館,這阻礙了當代藝術蓬勃的發展,而作為一位藝術家,這卻是我成長進步需要的背景。因此我決定放手一搏,身無分文的前往歐洲。剛開始非常困難,我什麼人都不認識,也不會說當地的語言。慢慢的我開始集中精力,去熟悉這個新環境。這是一場巨大冒險的開始,讓我產生了嶄新的想法與思考方式。我得學著打理不一樣的生活,但這也給了我非常多靈感。

 

芙: 您先前往巴黎,接著決定停留在米蘭,一住就是五十年。米蘭與臺灣有哪些不同之處?

霍: 我抵達米蘭後,第一件事就是尋覓住所。我不會當地語言,得依靠朋友和點頭之交們來熟悉新環境。兩位東方畫會的成員,蕭勤(生於1935年)和李元佳
(1929-1994),也都在1960年代初期搬到歐洲,我們一起探索米蘭和義大利其他地方。我開始會說一點義大利語後,便開始獨自在城市中到處走訪,參觀展覽開幕與藝廊;活躍的藝術氣息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米蘭式建築也對我影響深遠。不像臺灣雜亂的都市設計,米蘭的建築外觀非常和諧。我很欣賞米蘭許多建築物的幾何表現,以及裝飾性的特色。


芙: 您抵達米蘭之後,見到了哪些人? 霍: 1961年,蕭勤發起龐圖國際藝術運動(Movimento Punto), 該藝術運動是一個重要的轉變,它從抽象表現主義,轉向更人性化的抽象和幾何學手法。空間主義的發起人-盧齊歐•封塔納(Lucio Fontana 1899–1968),從早期就開始擁護龐圖運動,其中也包含數十位活躍於歐洲各國的藝術家。對我而言,龐圖運動是一個關鍵里程碑,代表著超現實主義到幾何抽象的過渡。我到米蘭後,在《聯合報》藝術專欄刊載了一系列文章,講述歐洲生活。其中一篇談到於羅馬國立現代藝術美術館(Galleria Nazionale d’Arte Moderna)的展覽-「中國現代畫展Pittura Moderna Cinese」(展於1965年)。這場展覽中, 展出了我的作品,以及蕭勤與李元佳之作 。

 

芙: 您可以多談談與義大利藝術家的友誼嗎?你們通常在哪裡見面,是否會拜訪彼此的畫室或討論藝術的觀點?

霍: 基本上,義大利人都很好客,樂於介紹我給大家認識。我得以建立一個全面的社群,其中包含諸多藝術家,都是在藝廊開幕式和藝術獎項現場認識的;我們也會切磋彼此對藝術與生活的想法。我和奧拉齊奧• 巴奇(Orazio Bacci,生於1941年)、塞爾吉奧•丹傑洛(Sergio Dangelo 1932–2022)、加利安奴•馬佐(Galliano Mazzon, 1896–1978)、安東尼奧•卡爾代拉拉(Antonio Calderara, 1903–1978)、喬凡尼•李奧必安奇(Giovanni Leombianchi, 1935–2022)、阿圖羅•邦凡蒂(Arturo Bonfanti, 1905–1978)、  馬里奧•尼格羅(Mario Nigro, 1917–1992)、米洛•卡塔內奧(Milo Cattaneo, 1940–2022)等人成為好友;另外也認識了善於交際的盧齊歐•封塔納 。我的交友圈不僅限於米蘭;在羅馬的友人,朱塞佩•卡波羅西(Giuseppe Capogrossi, 1900–1972)非常熱切的歡迎我,以及佛羅倫斯的未來派(Futurist)藝術家盧齊歐•維那(Lucio Venna, 1897–1974)亦是。透過藝評家、編輯兼媒體工作者萬尼•夏維勒(Vanni Scheiwiller, 1934–1999),我也認識了不少收藏家。米蘭,或更廣泛地來說,整個義大利給了我非常多機會。當時我廣為參展,也獲得不少藝術獎項。

 

芙: 您抵達米蘭的時間點,也正是作品出現轉變的時期;畫面中的超現實意涵消失了,變得越來越偏向幾何。這是否受到當時在米蘭展出的卡爾代拉拉、麥克斯• 比爾(Max Bill, 1908–1994)等人的影響?
霍: 我認識卡爾代拉拉,與此同時,麥克斯•比爾、皮耶羅•多拉齊奧(Piero Dorazio, 1927–2005) 與英國藝術家班•尼克爾森(Ben Nicholson, 1894–1982)的作品也相當吸引我,雖然我並不認識後面這幾位藝術家本人,但他們的作品,與我發展幾何語彙的轉變產生共鳴,然而他們的創作觀點和我是不一樣的。我的作品一直以來(未來也持續如此)都站在西方幾何、與中國文字線條間的分界點;我的三角形、正方形、圓形,是由不同的意象所構成,這種意象根基於開放式的精神傳統。當時我覺得超現實主義發展對我來說已到極限,無法繼續創作帶有新意的作品。我碰到了停滯點, 必須將形式與顏色,作為獨立存在體來理解。嚴謹的幾何結構,讓我得以探索畫作表面,做為一個空間、虛構架構。我讓原先孤立的抽象形狀化為有機流動,雖然仍有幾何規則性,但為我保留了一定程度的神祕感。

 

芙: 您還記得在米蘭時,有其他與您有特別相似之處的藝術家嗎?您在地理位置與文化層面,均由東方轉移至西方;這些藝術家為您帶來了哪些藝術與知識上的影響?

霍: 我對莫迪里亞尼的創作相當熟悉(Amedeo Modigliani, 1884-1920),他的作品透露著一種冥想 的狀態,表達人類的鄉愁情懷及人性。他的風格相對 含蓄,以非直敘的表現手法,反映出藝術家本質的內 在和精神性。舉例來說,他筆下的所有人物形象常將 脖頸拉長,甚至沒有畫出眼珠,而表達出沉思之情,我認為和中國佛像頗為相似,看得出受到東方影響。許 多中國的巨大佛像,雙眼都是半睜半閉。當然也有眼 睛睜得很大的宗教雕像,如張飛和關羽的雕像 ;然而佛道較高的宗教形象,眼睛都是半睜半閉。如此表情帶有更多的智慧、玄妙,體現出一種「奇異美(peculiar beauty)」。雖然我是抽象畫家,但美國抽象表現主義(American Abstract Expressionism)對我影響不深,反而是歐洲藝術家影響我非常多。基本上在我的藝術創作中,我企圖給予觀者想像的空間,這是一種潛意識的自然表達。畫作就像一個生活空間,我在這個空間裡,安排我的形、構圖、符號與點;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排,以一種不刻意、隨興的方式所追求的生活安排。然而最終,我所有抽象畫作的關鍵特質,都奠基於直觀的感受。

 

芙: 您的作品不只在義大利受到肯定,1966年您受邀於倫敦信號藝廊(Signals Gallery) 展出;該藝廊的藝術家兼共同創辦人大衛•梅達拉(David Medalla, 1942–2020)對您的作品印象特別深刻…
霍: 是的,在一場深度訪談中,梅達拉對我的作品表示讚賞 。他看見了我在作品中掌握了「禪」的精神與中國書法之間的關係,對我在畫面中線條與氣韻的運用, 進行了一番強而有力的闡述。我喜歡他談我作品中的空間:它的空間是一種不固定的空靈、無限的空間…。確實,我一直傾力處理作品的空間感,雖然我的作品看起來是平面的,但若仔細觀看,你會發現我所有畫作都保留了手作的質感,因此和硬邊的幾何抽象不同,後者大多是機械性的手法呈現。

 

芙: 抵達米蘭之後,您放棄使用黑與灰,轉而使用紅色、藍色、紫色,與一系列柔和的色調。顏色對您而言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霍: 顏色需要仔細微調。我和其他眾多觀者一樣,覺得馬諦斯靈活的用色相當引人入勝;我也一直試圖在我的創作中,達到一定程度的色彩。但對我而言,顏色不能太過強烈,而要兼具明朗柔和,必須含納幾何架構中心的抒情。同時,我也不去刻意控制,而是讓顏色自由發展。如同我的抽象語彙,其中的顏色是從有機的過程中發展而來,由我的畫筆觸發這整個過程,直到作畫最後一刻。這是相當難平衡的做法,然而在每件畫作中, 我透過展現圖像的獨立性來調節藝術家個人的存在。

 

芙: 您的作品圍繞著重複出現的圖案:圓、點,以及三角形。為何您不斷重複繪製這些基本的幾何形狀?
霍: 圓、點,和三角形,是根基中國字的結構性。每個中國文字都有自身的整體架構,我的每一幅畫也都是具有完整架構的產物。我還小時,就對中國文字的和諧與構造相當熟稔,即使長大成人,依舊對中國文字抱著崇敬的心情。「點」不僅僅是單純的點,它會依照意義的不同,擴大或縮小;我的抽象構圖也是如此。總而言之,我傾力創作「圖像」和「概念」渾然一體的繪畫, 就像中國書法一樣。


芙: 您在米蘭的畫室是什麼樣子呢?地點位於哪裡?

霍: 我1964年初到米蘭時,住在城市郊區。後來搬到市中心之後,四十年來,我的畫室位於多納太羅(Donatello)街上,一條以文藝復興雕刻家命名的街道。在一道鐵門後有個小院子,穿過那扇門,就離開城市喧囂,進入綠植繁盛的靜謐空間。和我現在臺北的畫室比起來,那個畫室規模小很多。牆上擺滿無數書籍和唱片,走廊總有已完成和未完成的畫,背景傳來客廳留聲機播放的老音樂──我偏愛二胡演奏的音樂。這個空間幽靜隱蔽,正是畫畫的絕佳環境。

 

芙: 您能否談談您的作品,和在米蘭遇見的歐洲藝術家作品有何不同?

霍: 我最初在臺灣的創作風格,最接近超現實主義。來到歐洲後,我看了很多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優秀的繪畫作品,深知自己無法超越他們,於是改變了路線。我決定將中國元素納入,創作能夠展現出自己個性的藝術,要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我們接受中國教育,以及它包含的一切內容,這部分我不可能全部拋棄而直接採用西方的想法。你可以屏除那些已經沒有意義的東西,但也要保留一些下來。例如中國畫的線條特性無可比擬, 水墨亦然。因此,我作品中的書法元素,便是體現古老中國文化的精隨。我注重空間的處理,這也是東方的內涵,「淡雅」亦是如此。但我要坦誠,我並沒有將淡雅的部分發揮的那麼好,因為我的個性比較爽朗、精力充沛。這陣子我的用色偏薄,比較淺、比較明亮。這反映出我更放鬆、無憂慮的心情。我以前比較固執急躁,然而現在自由多了。用色與一個人的個性環環相扣。


芙: 您住在米蘭期間,是否仍與當代東方藝術有所接觸?

霍: 在米蘭安頓下來後,根據歐洲觀眾的描述,我變成一位國際性的藝術家。意思是說,我從不同文化中汲取靈感來進行創作,就如同連接東西兩方藝術的管道。1983年,我受多家中國機構邀請,講授西方藝術課程;包含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湖南大學美術學院等。他們熱切地想了解歐洲當代藝術的最新發展,而這方面我可以精確地講述。同時,我並未全然擁抱西方藝術,而是持續從中國藝術傳統裡,找尋靈感來作畫。這也是我在西方背景下,保持獨特視角的方式。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和歐洲同期畫家有所區別。受古老中國文化與書法深遠的影響,讓我得以如此。即使我身處米蘭,但東方對於空間的概念,以及中國文字的淡雅之情,持續影響著我的創作。


芙: 您談及音樂語彙對您的影響,是否能多談談這部分,以及音樂在您創作中的角色?
霍: 我喜歡在創作時聆聽音樂,音樂帶給我諸多靈感,我大部分聽的是古典樂,有時也會聽京劇。音樂中的旋律、和聲、與色彩,這些『詞彙』同樣能用來形容我的作品。對我來說,指揮家就好比畫家,兩者都負責構圖。要想成功發揮,就必須了解當不同的部分聚在一起時,如何創造出最完美的音樂組合。同時,也必須跟隨自己的直覺,知道何時下筆繪出一個點、一個三角形,或一條線。我的語彙就是以這些形式組合而成,如同指揮家,我知道何時要將它們聚合在一起,何時要分開。畫畫的速度也受到波動的影響──由快至慢,這是頗具音樂性的活動,像是一個指揮家,操作著形式、質地與顏色。

 

芙: 是什麼促使您在2014年離開米蘭,搬回臺灣? 回到臺灣的感覺如何?

霍: 我為愛而遷居,返回臺灣。2012年,我與妻子萬義曄相遇,決定一起在臺灣定居。從藝術角度來看,臺灣與以往大不相同。我離開臺灣的五十年間,當代藝術的基礎開疆拓土,現在大家更積極關注這個領域。2016年,臺北市立美術館為我規劃了一場大型作 品回顧展,讓年輕世代的藝術家們,有機會接觸到我的作品;他們也很喜歡我的作品與藝術軌跡 ,視我為不想被定位的藝術家。我在中國出生,在臺灣受教育,定居於米蘭,而現在又回到了臺灣。我被視為多元文化的代表。回到臺灣,我的畫作規模也改變了。米蘭的畫室很小,因此當時的作品相較之下較為細緻。現在,我在臺灣的創作空間變大,畫作也跟著變大了。然而,風格和方式還是維持不變的。好奇心、直覺,以及孩童般的驚奇之情,依舊帶領著我創作。生命與繪 畫,是一場綿延不斷的發現之旅。

 

芙: 您回到臺灣之後,經歷了哪些創作的變化?能否談談您採用過、或接觸過的不同知識或想法;又,您在技法其他層面上,或許產生了變化?

霍: 我早期的創作較為複雜精細,因此,我其實認為現在的作品更加完整。除去諸多不必要的事物後, 我的作品變的更單純、更簡化。我覺得之前的作品較不連貫,因為當時還在實驗。現在,我用更強而有力的方式表達自我。過去的我較隨性草率,不太在乎是否在畫中加上一個點,一切都無所謂。但現在,畫面中加上或除去一個點,你都可以馬上看出來;因為我的作品更簡化、更有密度、更濃縮了,這是我真實風格的特質。再者,我現在不把肌理看得這麼重要了。過去裝飾房子時,我會關注小細節,例如磁磚。但現在我聚焦在更大的環節、更大的空間,這就足夠了。然而這並不代表其他部分是多餘的,只是我現在覺得不一定要強調細節。這和選擇要穿什麼衣服很像,這個人喜歡衣服的花色和設計風格,另一個人則單純喜歡顏色的搭配,不那麼注重花色和細節。因此我盡可能地減少肌理,有時會出現偶然的趣味性。
對我來說,2009至2012年是轉捩點。一位臺灣藝術圈的好友,邀請我參與藝術家駐村計畫,因此那幾年間,我頻繁來往於米蘭與臺北。我在參加該計畫期間遇見我的妻子萬義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愉快。當時我八十歲,墜入愛河,決定回到臺灣定居。許多老友都鼓勵我,這段感情也對我的藝術創作帶來莫大支持。自從回到臺灣,我感到更快樂、更自由。這也是因為我的心情穩定,有了源源不絕的創造靈感。近年來我的作品組成充滿諸多形狀與架構,我儼然已揮別灰暗色調,然而簡潔明快、獨具一格的個性本質,仍然是主要的特質。


藝評家介紹
 


芙拉維婭.弗里傑里(Flavia Frigeri)博士是藝術史學家、講師及英國倫敦國家肖像藝廊的香奈兒典藏策展人。2016年至2020年間,弗里傑里擔任倫敦大學藝術史學系教學授課導師,至今仍持續教授蘇富比藝術學院當代藝術碩士課程。此前,她曾是泰德現代美術館國際藝術策展人,曾共同策劃「走向普普的世界」(The World Goes Pop,2015),並負責「馬蒂斯: 剪紙藝術」(Henri Matisse: The Cut-Outs,2014)、「保羅.克利:創造可見」(Paul Klee: Making Visible,2013)及「逆起的廢墟」(Ruins in Reverse,2013)等展。她也是泰晤士和漢德森出版社「藝術精華」(Art Essentials)系列中《普普藝術》(Pop Art)和《女性藝術家》(Women Artists)的作者,及《全球戰後新藝術史:多重現代主義》(New Histories of Art in the Global Postwar Era: Multiple Modernisms,羅德里奇出版社,2021
)。弗里傑里也是獨立策展人,其近期策展有:「卡羅爾.拉瑪:眼中之眼」(Carol Rama: Eye of Eyes,紐約厲蔚閣,2019)、「爆發:1960年代義大利藝術及工業」(Boom: Art and Industry in 1960s Italy,倫敦托納波尼畫廊,2018)、「隱城」(Invisible Cities,倫敦沃丁頓畫廊,2018),以及2016年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藝術基金會(Fundación Arte)開幕大展「演化的旅程」(Evolutionary Tra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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