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藝術家李光裕先生。
文 / 王暉之 圖 / 采泥藝術
人是被投入到世界裡的,當我們觸碰到世界,便也同時觸碰到自我的存在。只有人才會追問,什麼是存在,什麼又是存在的意義。藝術家首先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從人生體悟中創造美的形式,以此觸碰人性、啟迪人生。
被稱為台灣第二代雕塑家代表人物的李光裕先生,在塵世打滾數十年後,隱居汐止山中,他建了一座花木繁茂、碧草如茵的雕塑園林,每天聽蟬鳴鳥叫、看晨光夕霧,創作如常、生活如常,只是與塵世保持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也與初心與自性更為貼近。筆者自山中踏歸,耳際仍輕拂著林間的微風與藝術家充滿禪意的話語,而那些掩映在山巒林木間、沐浴在陽光水汽中的雕塑品,也在腦海中凝結成一個個生機盎然的身影,或靜靜佇立,或婆娑起舞,或氣若幽蘭,或勢如奔牛。
筆者以為,李光裕的雕塑藝術,儘管造型多元、風格多變,無不是在矛盾之中探索人的存在處境,以觸及那無二無別、圓融合一的生命實相。然而這生命實相究竟為何,卻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真正的藝術家如李光裕,便是透過創造「具有生命感的色相」,指引觀者領會「實存深處的奧秘」。矛盾則是二元對立。李光裕是一個深愛矛盾、善用矛盾的藝術家,想像他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兩手相擊,便擊出了藝術的火花。盾被擊穿了?不要緊,穿透與殘破是生命無執著的境界;矛被挫彎了?也不要緊,頓挫與彎折是生命積累的滄桑與厚度。可以說,李光裕深入矛盾之中,將殘缺與圓滿、碎片與整體、躁動與靜謐、複雜與單純,都打造成作品形式的美感與張力。
女人啊女人
李光裕作品中最迷人的就是女人了。女人曼妙的身姿、豐腴的肌膚、愜意的神情在他的塑造下活靈活現。李光裕動情地說:「我太愛女人了,看到女人的線條、皮膚我就迷惘了!將這種感動與喜愛表現在作品中,那是基於我生命的饑渴。」然而,熟識藝術家的人會知道,女人也常常是他生命中的關卡與罩門。但他仍一往無悔、深情眷戀,以作品頌讚青春的胴體,但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色相的終究虛無,洞穿、殘損、多變、身體與自然意象(如荷葉)的相互轉換,成為他極具個性的造型語言。
《荷畔》 銅,94×64×176 cm,2007
〈荷畔〉中的女子,手持一大片荷葉貼在耳後,捲曲破損的荷葉,襯托女子姣好的臉盤與青春的胴體如出水芙蓉般美麗。洞穿的軀體展現了李光裕的獨特美學,藉著前後通透,他創造了更多層次的身體塊面與曲線,配上溫潤的銅綠色,映現著身後的藍天白雲,一如起伏的峰巒。藝術家將粗糙與細膩、枯萎與青春、連綿的曲線與鏤空的塊體,極矛盾又極富詩意地統合在作品中,使我們在謳歌美麗的同時深深地喟嘆……
《翠玉》 銅,30×33×70 cm,2019
此後,李光裕還將荷葉的造型思維繼續延伸,奇想般地將荷葉直接轉化為女人的身體,如〈忘醉〉與〈翠玉〉。前者讓人聯想到拂著水袖、輕輕欠身作揖的唐朝仕女,後者則似穿著風裙的少女,裊裊娜娜地正要起舞。翠綠的荷葉側立捲曲,唯妙唯肖地隱現身體的曲線、動作、情態,體現極強的造型能力,恍惚間竟不知究竟女人是荷葉,抑或荷葉是女人?
〈亥母〉是李光裕表現女體的另一種典範,據聞此作開啟了他近年的片狀結構創作。題材來自密宗的金剛亥母──能「體驗大樂」而達至「空樂圓融」的女性修行者。她緊翹的雙乳、塊狀的腹部,體現強烈的性感與力量感;而片狀彎曲的手臂、腿,卻好似在空中翻旋的書法。塊體與片狀、力量與動感、肉身與靈性,又是一組矛盾的結合,卻結合得水乳交融,飽滿而抒情。
《亥母》 銅,92×63×122 cm,2008
手的創造力之歌
雕塑女性之美根源於生命原始的渴望,而雕刻手則是對創造力的頌揚,它們都反映了李光裕的內在關懷:因為科技的變遷、功利導向的經濟社會,人的原始生命力快速萎縮,生命已然失衡!藝術家感受到生存的困境,要用創作向生命內在溯源,激發那股「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創造力與生命力。對雕塑家而言,手的感受與創造,更多時候是先於腦中概念的。如李光裕所說:「創作要打開身體的直覺,若用概念就等於重複過往經驗,就不是當下活生生的生命。」因此,他不僅在各種題材創作中保留手感,也經常將手獨立出來成為創作主題。
早期手的造型留有佛手痕跡,後來,他用自己獨特的造型思維塑造出不同凡響的手。如〈雲山行旅〉,一隻手像巨碑矗立,如高山昂揚。五指併攏朝天,是手的創造力向形上精神的探問。皮膚肌理轉化成山石般粗獷質地,刻劃生命滄桑。而掌心洞穿成一個通透的世界,似有清風遊雲來去,任隨想像力自由馳騁。手能點石成金、能創造萬物,一雙有創造力的手就如同上帝般的存在,作品造型簡潔但寓意飽滿。
《探春》 銅,156×127×240 cm,2016
〈探春〉則是一件運用解構、重組等後現代手法的精彩作品。掌腹部分,藝術家將之拆解成兩個空心的半圓柱造型,上面停著一隻片狀構造的鳥,牠正順著空隙往掌心探望那片枯槁的荷葉,荷莖捲曲蜿蜒,連通內外空間,並將目光導引到地上那片巨大的荷葉,妙的是,它既是雕塑底座,又與綠色大地融為一體。鳥兒探的是春天,卻看到枯萎的秋荷?一個饒富深意的矛盾。也許,地上的荷葉提供了啟示,哪一個春天不是來自秋天的養分與冬天的醞釀呢?
《空行》 銅,89×87×181 cm,2014
旋動的碎片 通透的空間
李光裕的創作不斷延續,也不斷脫胎換骨,如近年發展的片狀結構,破解了傳統雕塑的量體,轉變成飛揚輕盈的飄帶或支離繁複的片體,充滿動感。〈空行〉中婆娑起舞的女子腳踏神龜,四肢彷彿遊走空中的飄帶,她沒有固定的樣貌,因此她可以是所有女子的化身。〈機智的鬥牛士〉則是向海明威致敬的作品,鬥牛士從空中倒撲制服鬥牛,人與牛的肢體往四面八方伸張,結構看似繁複支離,卻又連貫成力量與動作的軸心。(另可欣賞本期封面作品〈思惟〉)
如果說鏤空是在牆上開一扇窗,牆與窗的界線仍在;片狀結構則打破了窗框,無處不是牆面,也無處不是虛空。銅片的窄小破離、轉折多變,騰挪出無數通透散射的空間,也創造了繽紛撩亂的線條,它有東方狂草的恣意飛揚,又有西方解構美學的隨機性與遊戲感。我想,這是藝術家活到耳順之年後的一種鬆透吧,越放鬆就越大膽,不再雕琢理想的型態,而是在碎片與隨機之中探取如水如風般的活性思維。
有趣的是,即便在同一時期,李光裕也不會專注於單一風格。如同時期的〈吻〉、〈出水芙蓉〉、〈山雨欲來〉等卻是塊體的表現方式。男人與女人或擁吻、或托起、或相互角力,時而流淌歡愉,時而迸瀉激情,生動演繹兩性關係,也刻劃了最原始的情慾。李光裕的一段話解釋了他風格的反差:「人走這個極端或那個極端都沒有問題,極繁複可以到達飽和、極簡單也能到達飽和,人的迷惘往往是在有無之間舉棋不定。」
《吻》 銅,85×97×125 cm,2019
也許可以說,李光裕是既矛盾又通透的。他極盡所能地表現感官世界的美感,卻指出了一道通往精神世界的入口;他忘乎所以地投入人生的悲喜劇場,卻又含藏一分超越現象的了然與智慧;他在創作中直面個體生命的深沉感受,卻也同時回應了時代變遷的巨大課題。藝術家操作二元之間的魅力,在肉身的實有與虛無之間,在手的技能與他嚮往的境界之間,觸碰生命那不可言說的奧秘。
作者簡介
王暉之
策展人,藝評人,主編。喜歡一切深邃美好的事物。
願以當下之心,見證生命的豐采與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