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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Journey of Self-Exploration through Capturing People in Art - A Primitive Discovery of CHOU Ching-Hui’s Photography Written by Chang Fang-Wei

停泊棧|Nov.2022 128期

A Promised Land:The Planet of Angels No.1_235x308.4cm_純棉無酸相片紙 2021
用藝術還原愛奇兒生命故事,2023年即將發表的《應許之地─ 天使星》每張攝影作品都恍若集結了十數部靜態的電影場景,那些我們有時刻意或無意略之的他人人生的沈重,透過藝術的再現,成為一種深邃的無可迴避。

 

 

「攝影對我而言就是情感上的需要。」──周慶輝

 

直至「人的莊園」系列之前,周慶輝的攝影大都被歸類在紀實攝影之列。在此之前,周慶輝已展出過幾個龐大的攝影計畫: 「停格的歲月:痲瘋村紀事」(1990-93年拍攝)、「消失的群像:勞動者紀事」(1993年起拍攝)、「野想黃羊川」(2006-08年拍攝)、「人的莊園」(2010-2014年拍攝)。在這漫長的二、三十年間,周慶輝的攝影以異於一般紀實攝影的方式與路徑發展,其歷程可視為以拍攝人為路徑的實踐之旅。

周慶輝第一個大型攝影計劃是「樂生療養院」。拍攝此計劃時,他同時以攝影記者的身分駐點拍攝立法院,所以拍攝樂生療養院成為立法院拍攝工作的另類精神出口: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自由探索、可長時間對拍攝對象進行反覆觀察、處於異於日常(無聊)的場景中(異世界)……他花了三年持續駐點,樂生療養院提供周慶輝思索攝影課題的理想環境,也促使他思考如何運用攝影知識。周慶輝所拍的痲瘋病人,除記錄性外,也拍出普世的超現實美感,既是苦澀、懷舊,也具情感,如其所述:「觸動心弦的時候選擇複印。」此系列並不想要搧情──搧動或點燃情緒,但作品仍充滿感情,因為情感是他表達意見的方式,從不隱藏或壓抑。在此系列,拍攝者和拍攝對象之間彷彿有種悄然安靜的情感與默契悄然成形,彷彿告訴觀者:任何悲喜苦樂都是日常,如〈樂生人仔細研究簽賭六合彩〉與〈這雙手是典型痲瘋病人的鳥爪,十指戴滿了各式黃金戒指……這雙手的主人叫魏茂祿〉,都是震撼人心的影像──部分原因是觀者不熟悉痲瘋病人的生存狀態,但反覆觀看此系列,有些影像甚至透露著幽微的幽默。

 


消失的群像勞動者紀事 「我想讓影像如文字般,本身就能敘述故事」。
沈默憨厚的身影,堆砌出一個古老社會最珍貴的經濟發展史,印證了歷史上人類以手工所創造的世界。

 

行過幽谷No.1 ,手工放相銀鹽紙, 57x38cm, 1991-1993
真正的恐怖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人們對疾病的想像

 


中國「勞動者紀事」與其「場景」


拍攝時間長達七年的中國「勞動者紀事」系列以《消失的群像》為名,與「樂生療養院」的展覽以《停格的歲月》為名,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對正在消失的人與事的緬懷,影像也暗示了匡住即將消失的人事物的意圖,對周慶輝而言,拍攝此系列是接續之前的「樂生療養院」,拍攝即將消失的「人」與其環境脈絡,持續紀實攝影的實踐。在一次訪談中,周慶輝曾提及樂生療養院與中國勞動者紀事兩個題材「都猷如劇場,接近又遙不可及,每次看照片就像看劇照一樣,真實虛幻交織著」,並顯示出對拍攝「場景」的高度興趣。與樂生療養院長期蹲點的拍攝不同,他主要以跟拍的方式進行這個系列的拍攝。透過此計劃,周慶輝在中國大陸廣泛行走,對廣袤深厚的中國文化、風土民情與偏鄉人們生活狀況,做了七年的親身探究,奠定後來「黃羊川計畫」的基本功。

 

 

黃羊川計畫


歷時三年的「黃羊川計畫」(2006-)則是引起最多爭議的一個系列,也是他的創作轉型期。拍攝此系列時,周慶輝仍以紀實攝影的方式進行──場勘、收集資料、駐點、與拍攝對象建立關係、拍攝等等。但是,此系列的拍攝過程中,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互相介入較多,此點較為不同。周慶輝與當地美術老師以「電腦科技與夢想」為題旨,花了數月邀請孩童們進行素描工作坊。之後,將產出的2~300幅素描帶回台灣研究,從中挑選幾十幅,再與美術老師將選出的素描初稿轉畫到黃羊川鎮的大幅黃土牆上(共約35幅),最後,再邀請孩童在屬於自己的那面彩繪土牆上擺拍,完成此肖像系列。另外,他也在當地成立臨時工作室拍攝孩童的全身與大頭肖像,並以後製技術,在孩童肖像的眼球上安置另一影像(土牆上的彩繪)。影像作品雖是最後的產出,但是在過程中,周慶輝與孩童們的互動,衍生的素描與土牆彩繪,同等重要。

 


野想II-7 , 純棉無酸藝術紙 , 127x177.8cm, 2009
人與社會景觀及地域結合成為周慶輝自我營造的「造像」場域中,顯影原本只存在於孩童心底、腦中的夢想。

 


也許是與兒童相處激發他更多的創作意識,或是作者意識的長期累積到「黃羊川計畫」時正抵達一個溢出口,從「樂生療養院」到中國「勞動者紀事」,再到「黃羊川計畫」,是周慶輝創作意識逐步甦醒的歷程。至此,他的紀實攝影已然過渡到其他位置,創作意識與權力逐步確立,「報導攝影師」的身分宣告退場。

 


人的莊園 NO.06 純棉無酸相片紙 110x144.37cm 2014
「人的莊園」是周慶輝首度以「編導式攝影」方式創作,系列相片以動物園為場景,園中圍籬象徵現代人被各式規範制約,有如身處牢籠。

 


許多「人」的莊園


周慶輝至今最龐大的拍攝計劃是2010年開始籌備的「人的莊園」,共有九幅大場景影像與多個分支計劃,以電影的佈景製作規格混合真實的場景(動物園的獸籠)進行拍攝,製作過程也涵括多層虛實的辯證。此計劃將動物園的獸欄裝置成類電影場景,再「擺進」化好妝的人與物後進行拍攝。每幅完成的作品彷彿極端化的消費時代寓言,充滿俗世的各種欲望。在獸欄中的人彷彿被抽空靈魂的物,發出如塑膠珠光般永遠不會腐敗的光澤。周慶輝堅持使用真實的獸欄,故花了兩年時間與動物園溝通,獸欄的意涵因此被擴大。以裝獸的籠子裝人,以人喻獸,獸欄既是牢籠,也是框架。

這些場景也在拍攝之後具有「異地情調」特質──原來的獸籠經過層層裝置擺設,失去原來的陰森,成為華麗的劇場,與「獸籠」原本的涵義拉開極大的距離。將獸籠以重彩裝置後拍攝,與在拍片場、工作室、工廠等客觀地點建構裝置後拍攝,兩者涵義不同。此系列的專輯裡也附上許多拍攝的側拍影像,十分有趣,充滿各種敘事與隱喻,形成另一層景觀與可開發意涵,令人聯想《楚門的世界》,以「洋蔥」式層層加疊的方式建構,意義在各個環節陸續顯現。攝影的基本性質是「框住」時間,以影像留住瞬間,「人的莊園」使用了多層次的有形無形框架,最後以攝影作為更進一層的框架隱喻。我們不禁要問:「以三夾板建構出有如電影場景般的布景與真實人生何異?」

 

 

既虛擬又真實的後設裝置攝影


至目前為止,周慶輝都使用攝影作為創作方式,使用相機作為創作工具,往來切磋的同儕也多是攝影師。但是,不同於多數攝影師,在他的攝影發展歷程中,紀實的比重越來越少,更多的是攝影師自主的想法與表達,其攝影歷程也可說是個人創作主體意識建構的歷程。

 

「人的莊園—周慶輝個展」展場一景,現正於葡萄牙里斯本東方博物館展出。

 


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人的莊園」時,常被觀眾詢問「這是怎麼做出來的?」「是拼貼吧?」「有必要花這麼多資源嗎?」等等,很多觀眾質疑─顯然,要做出他要的「效果」,有比較省力的路徑,尤其在台灣這個必須短小輕薄才能從容生存的地方,他顯然「反向操作」。他曠日費時的創作風格即已建立──猶記得第一次個展時,他即事事躬親、鉅細彌遺。這樣的做法在處理「人的莊園」的過程時被相對極大化,這意味著什麼?──也許須要再一段時間的觀察才得以理解。周慶輝自始自終──起碼自始至今,仍然認為自己在「……解決攝影帶給我的各種困擾」。「人的莊園」雖以拍電影的規格進行籌備,攝製過程有科技輔助,但更繁複的過程是人與人之間的大量互動與手作,以及親自處理並確認每項細節,並且一貫的,與許多人的互動與合作有關,是創作者回應瞬息萬變又無常的當代生活方式。

 

最後,從周慶輝的「創作自述」來看創作動機,彷彿在說:「我努力活著因為我怕死」、「我努力拍因為我怕這一切快速逝去」的生存焦慮。他的專輯多是由周慶輝與太太黃寶琴所規劃印製,大都以極厚重的形式印製,以厚重如碑與盃的形式進行銘刻。書籍出版與攝影、創作的手法,地點的選擇與拍攝過程的細節處理相互呼應,形成層層疊疊的隱喻鍊。雖然攝影機常被比喻成武器,於周慶輝而言,則更像是「護器」,彷彿以此層層疊疊的「框」匡住後,就不會失去或死去。攝影,成為他對抗無常的方式。

 

(本文節錄自張芳薇之藝評文章《以拍攝「人」為創作路徑的自我實踐之旅:周慶輝的影像製作初探》)

 

 

作者簡介
張芳薇
臺北市立美術館資深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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