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輝 (1965-)

CHOU Ching-Hui

Throughout his career as a photographer that has lasted almost three decades, Chou's subject matter has shifted from captivating journalistic events to creatively theatrical scenes, and his style has changed from documentary photography to fabricated photography. In his latest project, Animal Farm, Chou changed the role of photographer as a “hunter” and turned himself into a “director,” and amazed his audience with a bizarre and unsettling sense of existence in his characteristic way.

A Journey of Self-Exploration through Capturing People in Art - A Primitive Discovery of CHOU Ching-Hui’s Photography Written by Chang Fang-Wei

停泊棧|Nov.2022 128期

PRESS

A Promised Land:The Planet of Angels No.1_235x308.4cm_純棉無酸相片紙 2021
用藝術還原愛奇兒生命故事,2023年即將發表的《應許之地─ 天使星》每張攝影作品都恍若集結了十數部靜態的電影場景,那些我們有時刻意或無意略之的他人人生的沈重,透過藝術的再現,成為一種深邃的無可迴避。

 

 

「攝影對我而言就是情感上的需要。」──周慶輝

 

直至「人的莊園」系列之前,周慶輝的攝影大都被歸類在紀實攝影之列。在此之前,周慶輝已展出過幾個龐大的攝影計畫: 「停格的歲月:痲瘋村紀事」(1990-93年拍攝)、「消失的群像:勞動者紀事」(1993年起拍攝)、「野想黃羊川」(2006-08年拍攝)、「人的莊園」(2010-2014年拍攝)。在這漫長的二、三十年間,周慶輝的攝影以異於一般紀實攝影的方式與路徑發展,其歷程可視為以拍攝人為路徑的實踐之旅。

周慶輝第一個大型攝影計劃是「樂生療養院」。拍攝此計劃時,他同時以攝影記者的身分駐點拍攝立法院,所以拍攝樂生療養院成為立法院拍攝工作的另類精神出口: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自由探索、可長時間對拍攝對象進行反覆觀察、處於異於日常(無聊)的場景中(異世界)……他花了三年持續駐點,樂生療養院提供周慶輝思索攝影課題的理想環境,也促使他思考如何運用攝影知識。周慶輝所拍的痲瘋病人,除記錄性外,也拍出普世的超現實美感,既是苦澀、懷舊,也具情感,如其所述:「觸動心弦的時候選擇複印。」此系列並不想要搧情──搧動或點燃情緒,但作品仍充滿感情,因為情感是他表達意見的方式,從不隱藏或壓抑。在此系列,拍攝者和拍攝對象之間彷彿有種悄然安靜的情感與默契悄然成形,彷彿告訴觀者:任何悲喜苦樂都是日常,如〈樂生人仔細研究簽賭六合彩〉與〈這雙手是典型痲瘋病人的鳥爪,十指戴滿了各式黃金戒指……這雙手的主人叫魏茂祿〉,都是震撼人心的影像──部分原因是觀者不熟悉痲瘋病人的生存狀態,但反覆觀看此系列,有些影像甚至透露著幽微的幽默。

 


消失的群像勞動者紀事 「我想讓影像如文字般,本身就能敘述故事」。
沈默憨厚的身影,堆砌出一個古老社會最珍貴的經濟發展史,印證了歷史上人類以手工所創造的世界。

 

行過幽谷No.1 ,手工放相銀鹽紙, 57x38cm, 1991-1993
真正的恐怖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人們對疾病的想像

 


中國「勞動者紀事」與其「場景」


拍攝時間長達七年的中國「勞動者紀事」系列以《消失的群像》為名,與「樂生療養院」的展覽以《停格的歲月》為名,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對正在消失的人與事的緬懷,影像也暗示了匡住即將消失的人事物的意圖,對周慶輝而言,拍攝此系列是接續之前的「樂生療養院」,拍攝即將消失的「人」與其環境脈絡,持續紀實攝影的實踐。在一次訪談中,周慶輝曾提及樂生療養院與中國勞動者紀事兩個題材「都猷如劇場,接近又遙不可及,每次看照片就像看劇照一樣,真實虛幻交織著」,並顯示出對拍攝「場景」的高度興趣。與樂生療養院長期蹲點的拍攝不同,他主要以跟拍的方式進行這個系列的拍攝。透過此計劃,周慶輝在中國大陸廣泛行走,對廣袤深厚的中國文化、風土民情與偏鄉人們生活狀況,做了七年的親身探究,奠定後來「黃羊川計畫」的基本功。

 

 

黃羊川計畫


歷時三年的「黃羊川計畫」(2006-)則是引起最多爭議的一個系列,也是他的創作轉型期。拍攝此系列時,周慶輝仍以紀實攝影的方式進行──場勘、收集資料、駐點、與拍攝對象建立關係、拍攝等等。但是,此系列的拍攝過程中,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互相介入較多,此點較為不同。周慶輝與當地美術老師以「電腦科技與夢想」為題旨,花了數月邀請孩童們進行素描工作坊。之後,將產出的2~300幅素描帶回台灣研究,從中挑選幾十幅,再與美術老師將選出的素描初稿轉畫到黃羊川鎮的大幅黃土牆上(共約35幅),最後,再邀請孩童在屬於自己的那面彩繪土牆上擺拍,完成此肖像系列。另外,他也在當地成立臨時工作室拍攝孩童的全身與大頭肖像,並以後製技術,在孩童肖像的眼球上安置另一影像(土牆上的彩繪)。影像作品雖是最後的產出,但是在過程中,周慶輝與孩童們的互動,衍生的素描與土牆彩繪,同等重要。

 


野想II-7 , 純棉無酸藝術紙 , 127x177.8cm, 2009
人與社會景觀及地域結合成為周慶輝自我營造的「造像」場域中,顯影原本只存在於孩童心底、腦中的夢想。

 


也許是與兒童相處激發他更多的創作意識,或是作者意識的長期累積到「黃羊川計畫」時正抵達一個溢出口,從「樂生療養院」到中國「勞動者紀事」,再到「黃羊川計畫」,是周慶輝創作意識逐步甦醒的歷程。至此,他的紀實攝影已然過渡到其他位置,創作意識與權力逐步確立,「報導攝影師」的身分宣告退場。

 


人的莊園 NO.06 純棉無酸相片紙 110x144.37cm 2014
「人的莊園」是周慶輝首度以「編導式攝影」方式創作,系列相片以動物園為場景,園中圍籬象徵現代人被各式規範制約,有如身處牢籠。

 


許多「人」的莊園


周慶輝至今最龐大的拍攝計劃是2010年開始籌備的「人的莊園」,共有九幅大場景影像與多個分支計劃,以電影的佈景製作規格混合真實的場景(動物園的獸籠)進行拍攝,製作過程也涵括多層虛實的辯證。此計劃將動物園的獸欄裝置成類電影場景,再「擺進」化好妝的人與物後進行拍攝。每幅完成的作品彷彿極端化的消費時代寓言,充滿俗世的各種欲望。在獸欄中的人彷彿被抽空靈魂的物,發出如塑膠珠光般永遠不會腐敗的光澤。周慶輝堅持使用真實的獸欄,故花了兩年時間與動物園溝通,獸欄的意涵因此被擴大。以裝獸的籠子裝人,以人喻獸,獸欄既是牢籠,也是框架。

這些場景也在拍攝之後具有「異地情調」特質──原來的獸籠經過層層裝置擺設,失去原來的陰森,成為華麗的劇場,與「獸籠」原本的涵義拉開極大的距離。將獸籠以重彩裝置後拍攝,與在拍片場、工作室、工廠等客觀地點建構裝置後拍攝,兩者涵義不同。此系列的專輯裡也附上許多拍攝的側拍影像,十分有趣,充滿各種敘事與隱喻,形成另一層景觀與可開發意涵,令人聯想《楚門的世界》,以「洋蔥」式層層加疊的方式建構,意義在各個環節陸續顯現。攝影的基本性質是「框住」時間,以影像留住瞬間,「人的莊園」使用了多層次的有形無形框架,最後以攝影作為更進一層的框架隱喻。我們不禁要問:「以三夾板建構出有如電影場景般的布景與真實人生何異?」

 

 

既虛擬又真實的後設裝置攝影


至目前為止,周慶輝都使用攝影作為創作方式,使用相機作為創作工具,往來切磋的同儕也多是攝影師。但是,不同於多數攝影師,在他的攝影發展歷程中,紀實的比重越來越少,更多的是攝影師自主的想法與表達,其攝影歷程也可說是個人創作主體意識建構的歷程。

 

「人的莊園—周慶輝個展」展場一景,現正於葡萄牙里斯本東方博物館展出。

 


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人的莊園」時,常被觀眾詢問「這是怎麼做出來的?」「是拼貼吧?」「有必要花這麼多資源嗎?」等等,很多觀眾質疑─顯然,要做出他要的「效果」,有比較省力的路徑,尤其在台灣這個必須短小輕薄才能從容生存的地方,他顯然「反向操作」。他曠日費時的創作風格即已建立──猶記得第一次個展時,他即事事躬親、鉅細彌遺。這樣的做法在處理「人的莊園」的過程時被相對極大化,這意味著什麼?──也許須要再一段時間的觀察才得以理解。周慶輝自始自終──起碼自始至今,仍然認為自己在「……解決攝影帶給我的各種困擾」。「人的莊園」雖以拍電影的規格進行籌備,攝製過程有科技輔助,但更繁複的過程是人與人之間的大量互動與手作,以及親自處理並確認每項細節,並且一貫的,與許多人的互動與合作有關,是創作者回應瞬息萬變又無常的當代生活方式。

 

最後,從周慶輝的「創作自述」來看創作動機,彷彿在說:「我努力活著因為我怕死」、「我努力拍因為我怕這一切快速逝去」的生存焦慮。他的專輯多是由周慶輝與太太黃寶琴所規劃印製,大都以極厚重的形式印製,以厚重如碑與盃的形式進行銘刻。書籍出版與攝影、創作的手法,地點的選擇與拍攝過程的細節處理相互呼應,形成層層疊疊的隱喻鍊。雖然攝影機常被比喻成武器,於周慶輝而言,則更像是「護器」,彷彿以此層層疊疊的「框」匡住後,就不會失去或死去。攝影,成為他對抗無常的方式。

 

(本文節錄自張芳薇之藝評文章《以拍攝「人」為創作路徑的自我實踐之旅:周慶輝的影像製作初探》)

 

 

作者簡介
張芳薇
臺北市立美術館資深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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