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承衛 (1984-)

CHEN Cheng-Wei

CHEN is now a representative artis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figurative painting. Having being fascinated with things of a mysterious and dramatic nature since childhood, Chen has delved into the world of figurative painting and absorbed Eastern and Western historic elements, integrating various symbols drawn from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with contemporary scenes to create his Self-portrait Series and Series on the Republic of China.

另類自我寫照 ——談陳承衛油畫的當代性

這些別出心裁的自我介入,無外乎兩重意圖,一為實現畫家參與畫面敘事的願望,二為自傳式的紀實強調。然而,陳承衛的作品,體現出了前兩者之外的第三重意圖——通過自我扮演來實現個人敘事。扮演,是畫家脫離自身身份的創造,同時又是觀念化的自我寫照,因而,在這一層面上,《大民國》系列顯示出了其內在獨有的當代性。
文/金影村

陳承衛近期的《大民國》系列作品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手法分明還是那精緻的古典寫實,視覺上卻呈現出某種荒誕、超現實、陌生化的審美特質。他將一幕幕想像中的民國歷史片段搬上畫布,營造出布萊希特式的舞臺效果,同時融入了若干觀念攝影的元素。尤為引人注目的是,畫家本人也參與到了這出年代大戲中。畫面中的他手持電筒,時而化身巡捕房的警察,時而裝扮成翩翩君子,時而又帶著幾分花花公子的意味。背景似乎總是茫茫的夜色,唯有電筒照射出的光線掌控了局面,如舞臺上的聚光燈,時刻將觀者的視線引向唯美神秘之處,製造出強烈的心理張力。《大民國》系列的畫面端莊肅穆,但因畫家活躍的自我介入,又顯得充滿趣味性與戲謔性。通過挑逗觀眾的視覺神經,畫家想要與我們展開的卻是一場思維的遊戲。陳承衛用自我扮演介入到作品創作中,已經與傳統意義上的自畫像大相徑庭。而細細體味其中的意象,卻處處能尋見畫家個人的影子。這就引出了一個有趣的話題:藝術家的自我,有多少直接呈現的可能?

 

縱觀藝術史,不難發現諸多古典大師也已厭倦了中規中矩的自畫像,和觀眾玩起了類似捉迷藏的新花樣:追溯到文藝復興盛期,意大利畫壇巨匠拉斐爾便在其史詩巨作《雅典學院》中插入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仔細觀察畫面右下方處,便會發現畫家本人也站在眾多古希臘哲人與思想家群體中,目光直視觀者,仿佛是在聲明,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思想盛宴,我拉斐爾就算穿越過去也不能缺席啊!北方文藝復興巨擎揚·凡·艾克(Jan van Eyck)更是奇思妙想,在《阿爾諾菲爾婚禮》一畫中,為了證明自己作為畫家兼證婚人的形象,他將自己畫在了房間牆壁上一面硬幣尺寸大小的鏡子中,並在顯眼的位置寫上拉丁文“Johannes de eyck fuit hic”,意即揚·凡·代克在場。而巴洛克時期西班牙宮廷畫家委拉茲凱支,則在《宮娥》(Las Meninas)一作中將自己正在畫國王和王后的形象如實記錄下來,在畫與被畫、看與被看之間實現了微妙的轉化……

 

這些別出心裁的自我介入,無外乎兩重意圖,一為實現畫家參與畫面敘事的願望,二為自傳式的紀實強調。然而,陳承衛的作品,體現出了前兩者之外的第三重意圖——通過自我扮演來實現個人敘事。扮演,是畫家脫離自身身份的創造,同時又是觀念化的自我寫照,因而,在這一層面上,《大民國》系列顯示出了其內在獨有的當代性。

 

這樣的嘗試蘊含著某種超越時空的前衛性和實驗性。舉個例子,早在中國清代,畫工們便創作了一套享譽盛名的《雍正行樂圖》。在其中,雍正作為帝王的形象被最大限度地弱化。相反,他在圖中化身為多種承載了滿、漢文化符號的角色:山中撫琴的高士、書齋中手不釋卷的士大夫、賞荷觀梅的文人騷客、仙風道骨的隱者,還有漁夫、喇嘛、獵人、道士……不少人看到這些豐富多彩的形象,便認為此作反映了雍正皇帝廣泛的業餘愛好。而事實上,作為一名勤於政務的帝王,這套作品並不一定是雍正真實生活的寫照,而更似一種個人的文化想像。文武並用,德才兼舉,作為滿族君王的雍正試圖宣告自己在文化上兼容並蓄的姿態,政治性與趣味性並存,或許才是這套作品的用意所在。

 

而在西方當代藝術中,自我扮演則更是比比皆是。其中,女藝術家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的觀念攝影尤能體現自我扮演的魅力。辛迪·舍曼一路自拍,將自己裝扮成電影演員、童話人物、歷史肖像以及美國社會的典型公共形象,以此嘲弄消費社會的欺騙性與幻覺性。她的作品指向群體而非個體,卻僅憑一己之力,超越了普通的攝影作品,直達觀念藝術。

 

一中一西,一古一今,以上所舉的兩個例子雖在媒介與意圖上毫無關聯,但放在當代藝術的觀念領域討論,卻實現了辯證統一。雍正為了建構自我、強化自我,扮演成各式各樣的典型人物,而所有的角色都附屬于皇帝本人的身份;辛迪·舍曼解構自我,將自我變成了純粹的道具,反過來證明了她的藝術家身份。舉這兩個例子,是為了樹立自我扮演的兩條路徑與其中的典型。反觀陳承衛的作品,仿若這二者之間的調和。畫中的“自我”,既身處其中,又置身室外。畫家將個人情感帶入到作品中,或憂傷掙扎,或纏綿悱惻,或坦然釋懷。與此同時,作品始終維持著舞臺與觀眾之間的距離感。這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思維轉換,釋放出奇妙的藝術效果。

 

畫家早期開始創作的《自傳體》系列便流露出了這種傾向。在這批自畫像中,他將自己打扮成武士、西方貴族、留絡腮鬍子的男子、長髮少年、民國公子、情意綿綿的紳士等等,甚至原封不動地將倫勃朗《自畫像》中的場景嫁接到自己身上。這其中當然有自傳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戲擬。然而,他的戲擬竟是如此認真虔誠,仿佛將身心都放在了那遙想的夢境之中,轉化成了藝術創作的精神紀實。在《兒時夢想之武士》一畫中,畫家身著一身盔甲,嚴陣以待,目光如炬,真真切切地還原了一個勇武士兵的形象。少時的幻想天真爛漫,成年後的他用藝術延續了這種幻想,將其莊重地定格在畫布上。在另一幅畫中,他出現在了倫勃朗1660年自畫像的佈景中。當年倫勃朗創作這幅自畫像時,正值命運的巔峰,那意氣風發、恃才傲物的神態,被畫家模仿得惟妙惟肖。陳承衛以這樣的方式向大師致敬,同時帶著幾分挑戰大師的盛氣與傲骨。畫中這位雄姿英發的後生,就是這樣坦率無畏。但是,又有誰能猜測,他私底下在用怎樣的勤奮和努力,來為那傲視群雄的怒放做著準備呢?除此之外,陳承衛也用這種方式啟發我們重審經典。時至今日,當我們將文藝復興、巴洛克時期的古典油畫大師之作奉為經典時,也包含了另一重潛臺詞,那便是認為它們已經過時了。時空的隔離,常常令純正的古典趣味淪為扭捏的附庸風雅。然而,陳承衛的《自傳體》系列打破了這樣的隔離,直接從古典大師的作品中汲取養分,並以自畫像的新形式重建了經典在當代語境中的意義空間。

 

畫家曾坦言,他要窮其一生將這種自畫像持續下去。如此記錄自己的生命軌跡,如同撰寫一部浪漫的腳本,背後蘊含的是畫家優雅多姿的情態與對自我內心莫大的忠誠。如夢如戲的人生用陳承衛的《自傳體》來詮釋,初看荒謬,細想卻最適合不過:人來到世間走一遭,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各自演繹各自的人生,卻都逃不脫生老病死,殊途同歸,真不如大夢一場!

 

如果說《自傳體》系列虛構得恰到好處,那麼《大民國》系列,則脫離了自畫像模式,景幕分明,情境交融,彰顯出畫家日臻成熟視覺語言。作為《自傳體》系列的延伸,《大民國》系列除了當代感十足的觀念寫實手法之外,或許還有兩點難能可貴之處:

其一,“民國”作為一種文化記憶,在商品經濟驅使下的當代社會已經被廣泛地消費:從充斥銀屏的民國年代戲到低級廉價的時尚Cosplay,布衣、旗袍、長衫、馬褂、氊帽都變成了供現代人狂歡的歷史符號。然而,在《大民國》系列中,卻極少出現以上提及的消費痕跡,而更多地體現出畫家的個人情結與歷史夢境,是一種自省式的情感世界的自我構建。正如陳承衛自己所談到的那樣:“大民國系列並非再現歷史,仔細觀察細節會發現這是一種屬這個時代才會有的一種解讀,畫面有某種歲月感和未來感,它甚至是一種歷史的鏡像,某些細節還有暗示語指向性,如人物的人狀投影,如伸入畫面的某帶有力量的雙手,再如手電筒映射出的黨徽等等,作品整體都微微散著一絲獨特的繪畫情愫,這種情愫其實也就是我所要帶進畫面的觀念。”

 

在《月下影》中,才子美人相對而立,案前的燭臺首飾散發出微光,似乎暗示著離別的悲戚;《紅玫瑰》與《白玫瑰》兩幅作品,借女作家張愛玲的小說名稱,講述了兩個愛情的寓言;《迷霧》中警察逮捕女學生的戲劇時刻,畫家卻處理得異常冷靜,仿佛那曾經的壓迫與反抗、柔弱與強勢、文雅與魯莽,都在歲月的煙雲中褪了色,只留下淡淡的印記;《暗夜箴言》中,光線照亮女學生舉起的纖纖玉手,頓時強化了事件的緊張感,從手法上鮮明地致敬古典大師倫勃朗……在這些作品中,情緒與事件、手法與觀念融為一體,它們並不遵循時代的邏輯,而反過來投射當下的心理狀態,寫照自我的同時,也在寫照每個觀者。

 

其二,他的作品始終堅持美,沒有因為刻意追求當代感而背離美的原則。自1917年杜尚將簽了名的小便器放入美術館開始,當代藝術反美學的浪潮從未平息,似乎藝術作品越是醜陋得離經叛道,就越能體現出當代屬性。然而,隨著當代身體美學、顯現美學、氣氛美學等的興起,當代藝術也開始呈現出回歸在場經驗的趨勢,作為視覺愉悅的審美經驗被重新納入到創作當中。《大民國》系列通過藝術家的扮演來強化在場的觀念,又通過古典寫實的手法保留了藝術作品的審美特質。正如畫家自己所認同的那樣:“我希望作品無論是古典的還是前衛的終究應該帶給人以美的享受,而非醜陋空洞的形式主義和令人作嘔的荒唐之舉。”在探索的道路上,陳承衛沒有盲目迎合,而始終保持對美的一顆敬畏之心,他的藝術品質也隨之得到昇華。

 

陳承衛的自我寫照,既包含了《雍正行樂圖》式的自傳式表達,又融匯了辛迪·舍曼式的當代藝術觀念。他將洞見隱藏在唯美而怪誕的虛構畫面中,一本正經地再現幻覺。他筆下的人物定格在莫可名狀的戲劇瞬間,製造出了某種直抵人心的紀念碑性。畫家本人既是創作的主體,又是畫中的形象,隱喻的手法喚起觀眾的無限遐想。自我的形象無處不在,又尋之不得——或許每一個形象都是他本人的寫照,又或許他誰都不是,而僅僅是詭譎地藏匿於作品的背後,成為那個最超脫的旁觀者。《大民國》系列猶如一出宏大的實驗戲劇,畫家同時充當了導演、演員、道具師、燈光師、佈景師等各個舞臺行當。在其中,歷史充當了想像的標本,一幕幕鋪陳開來,唯美、直觀、強烈,讓人過目難忘。或許也正因為這樣,我們面對著陳承衛的油畫,即便明知是夢囈,也同樣會為之著迷。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