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北辰 (1970-)

YANG Pei-Chen

Yang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hyperrealist sculptors in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art scene. His works are all created out of complete wood blocks that are exquisitely carved by hand and elaborately colored for mimetic effect, rendering them extremely realistic and almost impossible to tell that they are wood sculptures.

虛擬世代的真實情感 — 談楊北辰的木雕藝術創作

木材是時間累積出來的生命軌跡,而楊北辰所選擇的題材,同樣也是時間腳步的印記。這一切,都和現代數位生活所要求的效率背道而馳,但也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就是他所追求的一種絕對。
文/葉謹睿 (紐約州立大學 FIT 學院傳播設計系副系主任暨專任副教授)

其實木雕在台灣是最為大眾所廣泛接受的藝術形態之一,似乎大部份人的家裡,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木雕作品。「三義國際木雕藝術節」被觀光局列為台灣十二大重要的節慶活動,並且還把它當作是文化創意產業的成功案例。從這兩點我們就可以瞭解木雕藝術在台灣,並不像是觀念藝術或是數位藝術一般生澀。與其他許多藝術媒材和形式相較,在普及和接受度上,木雕創作在台灣其實具有得天獨厚的環境。它整體的脈絡,可以回溯到日治中期的巧雕藝品,甚至是清代唐山藝師的木作雕刻。可惜的是,歷史的淵遠流長同時也造成一種觀念上的根深蒂固。一般人對於木雕的直覺,總是覺得它離工藝很近、離當代藝術很遠。只要提起木雕二字,相信絕大多數人心中所浮現的刻板印象不外乎是:「奇木雕刻」、「民間工藝」、「神像雕刻」。因此,這種普及性對於木雕藝術在當代藝術領域的發展,像是一個有支持力的平台,又像是一種限制性的框架。在無形間成為年輕木雕藝術創作者所必須面對的一種沈重的資產、甜蜜的負擔。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世俗的偏見吧,在我的藝術生涯中,雖然嘗試過至少十數種不同的媒材和形式,從水墨到數位藝術、從篆刻到空間裝置,我以優遊在傳統與現代媒材之間的創作者自許,但慚愧的是,木雕卻從來沒有進入過我的藝術語言之中。也就是因為如此,在造訪楊北辰工作室之前,坦白說,我心中並沒有太大的期待。但這次的經驗卻徹底讓我對木雕藝術改觀,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次在楊北辰工作室裡所得到的感動。

 

擬真與寫實的差異

在踏進楊北辰工作室之前,我對於他作品的直接印象就是鬼斧神工、巧奪天工、功参造化等等形容詞,這種精煉技術的迷人魅力毋庸置疑。畢竟,成功藝術作品的必要條件,就是一種對於媒材絕對的掌控能力。無論藝術家所追求的是質樸粗獷還是細膩典雅,一定都要能夠做到極致。這一點相信只要是看過楊北辰作品的人,都一定會讚嘆他在擬真雕刻方面的獨到和專業。從這個角度來看,楊北辰絕對是台灣、甚至是全球木雕界的翹楚。

 

一般人往往會把寫實和擬真混為一談,因為這種兩種藝術作品在表象上有相當的同質性。所謂的寫實主義(Realism),所指的是在十九世紀中期在法國興起的一種藝術思潮。寫實主義所反動的,是十八世紀末開始的浪漫主義(Romanticism)。所謂的寫實,其實所追求的並不是視覺上的逼真,而是在題材上與真實生活貼近,也就是所謂的true-to-life,意即是對於真實生活的忠誠表現。這就是為什麼在浪漫主義的藝術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壯麗的史詩,而在寫實主義作品中,藝術家所描繪的卻是受傷的軍人或是貧苦的農民。如果純粹從技法上來分析,寫實主義在光影、造型、和空間處理方面,並不會比浪漫派甚至更早期的派別更為細膩。但從題材上來觀察,我們就可以理解寫實主義對於貼近真實生活的要求。

 

所謂的擬真,在法文中稱之為是trompe-l’œil 而英文翻譯為 trompe l’oeil,它的字義最直接的翻譯,就是「對眼睛的詐欺」(deceive the eye)。也就是說,藝術家以極端精煉的技術,讓觀者的眼睛產生錯覺,完全無法分辨藝術品與真實物件的真偽。在西洋神話故事中,為了分辨出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Zeuxis 畫了一幅油畫,讓天空中的小鳥都信以為真,飛下來啄食畫中的葡萄。而他的對手Parrhasius,則是把自己畫的布幔和真的布幔放在一起,逼真到讓Zeuxis都無法分辨兩者的真假。從這個故事我們就可以知道,擬真並不是一種藝術派別或主義,它可以說是人們自古以來對於藝術品的一種讚頌。從這一個角度來看,楊北辰的作品對於觀者所造成的衝擊和感動,和他無與倫比的擬真能力有絕對的關係。

 

進一步分析,我們就會發現楊北辰的木雕是絕對擬真的寫實。從題材上來看,他所選擇的題材不帶有任何的幻想性質,全部都是你我日常生活之中隨處可見的皮鞋、紙袋、公事包等等。而且,還不是造型優美的名牌新品,全部都是刻畫著歲月痕跡的舊東西。而從形式上分析,從大小、造型一直到細膩的肌理,楊北辰的作品完全與原物件唯妙唯肖,以擬真為手段,建構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美感。

 

為什麼要超級寫實

如果要硬要歸類,我可能會把楊北辰的作品放入超級寫實主義(Hyperrealism)的區塊作探討。起源於二十世紀中期的超級寫實主義,以絕對精準的細節重現為基礎,但在逼真的外表下,通常帶有更深一層的意涵。以超級寫實代表畫家 Chuck Close 為例,他以絕對機械化的繪畫過程,摹擬照片和印刷品。Chuck Close本人患有Prosopagnosia(人面失憶症),因此他選擇用這種方式,強迫自己去觀察每個人的面部特徵。因此他的作品,也成為人們在檢視照相與人眼觀察世界之差異性的代表。再以雕塑家Duane Hanson為例,Duane Hanson擅長以真人來灌模,再以完全逼真的肌理和設色,設法將日常生活看似不起眼的偶然,凝結成為不變的永恆。藉由這個過程,強迫觀者從現實中抽離出來,重新面對自己在社會之中的地位與狀態。

 

從這個角度來探討我們就會發現,擬真在超級寫實藝術家的創作過程裡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他在創作自述中也明白地表示:「我的寫實,並非僅在於對造型和特徵的直接複製,而是將某種意義由一種物質(實物)傳遞到另一種物質(木材)之上。我期許自己的作品,能在於寫實這一種最不對觀者的理解力設限的視覺形式中,探索某種深度的人文意涵。」也就是說,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毫不修飾、自然而然地為歲月留下的每一個印記,才是楊北辰在捕捉的東西。鞋子、皮包或浴袍,只不過是這些故事的承載物。在經過他的轉化之後,楊北辰希望你我看到的不是一雙木製皮鞋,而是感受到這雙皮鞋的主人曾經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他要我們讚嘆的不是公事包的以假亂真,而是公事包使用者(前衛生署長楊志良)坦率的個性,敢於為正義而改革、衝撞體制的風格。

 

記憶的痕跡

換句話說,楊北辰對於生活和生命的感情,遠遠超越了媒材和技法,在每一個皺折和縫線之間,他在尋找的是被你我所遺忘的每一個曾經。如果我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我想我會選擇以「記憶」這兩個字來說明楊北辰的作品。「寫實」和「擬真」都是對的,但它們都不過是楊北辰用來帶領我們重新認識週遭事物的觸媒。就是這種深刻的人文特質,讓楊北辰的作品脫離匠氣,與當代藝術思潮接軌,達到一種純粹的藝術境界。楊北辰這次的展覽叫做「雕刻記憶」,這就證明了我所感受到的這一切,都是藝術家本人所用心經營出來的成果。

 

在踏進楊北辰工作室的當天,拉開鐵捲門,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堆積如山的各種木材。看他激動而且熱情地說明各種木頭的特性,坦白說,我完全聽不懂也根本記不得那麼多的細節。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對於這種材料的癡迷。工作室入口擱著了一棵巨大的烏心石,據說這種樹木長到這個尺寸難能可貴。為了怕這棵漂流木被裁去做砧板,浪廢了自然的栽培,他寧願花大錢把它買下來放著。有許多人勸他與其放著佔空間,不如把它裁開批發出去,少說也可以賺幾十萬。但他就是放不下對於木頭的個人情感。

 

如果說只是要逼真,坦白講,木雕根本就是一個愚蠢的選擇。各種現代翻模技術,甚至於高科技的數位3D立體列印,絕對可以比木雕更快、更準、更有效率。做木雕,你得面對材料本身在保存和運用上的各種挑戰,不僅耗時費工,而且索價不斐。有趣的是,木材是時間累積出來的生命軌跡,而楊北辰所選擇的題材,同樣也是時間腳步的印記。這一切,都和現代數位生活所要求的效率背道而馳,但也明確地告訴我們,這就是他所追求的一種絕對。那是一種沒有捷徑、更沒有還原快鍵的踏實精神。我認為,身處於虛擬世代卻勇於追求真實的人文情感,就是楊北辰作品的特色與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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