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s work has revolved around his complex cultural contemplation on the living environment. Through his humanistic observation, the evolution of his inner world and different research angles, the artist has delineated a certain solid and unique cultural form stemming from the lower social stratum in Taiwan. His creative work is his way of actively engaging the society and realizing his humanitarian care for this land while expressing his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and reflection on this era.
上架台北.考現學:陸先銘的陸上觀察學
會用「考現學」這樣的名字來思考陸先銘的藝術,純粹是因為我對「考現學」的理解,既是一門「都會路上的徘徊觀察學」,也是一門「焦土陸上探頭的新芽學」,而這正是我對陸先銘繪畫與裝置的感受。「考現學」這個說法,與都市建築和空間的關係很深,來自1920年代急遽現代化、1923年關東大地震災後急速重建的日本,從今和次郎脫胎自柳田國男的民俗學調查建立「考現學」之後,一路發展至赤瀨川原平、南伸坊、藤森照信的都會路上觀察學,都與美術上的反叛精神有關。
就美術與文化史的脈絡而言,今和次郎畢業於1912年的東京美術學校圖案科,而後進入早稻田大學建築系教學,之後成為該校教授,依據藤森照信在他所編的《考現學入門》中〈解說:正確的考現學〉一文中對今和次郎的描述,「他很擅長發現、撿拾別人忽略錯過的東西」,長大之後,他開始「撿拾」茅草屋頂的民宅樣式,以至於加入了柳田國男主持的「白茅會」,統整出《日本民宅》這樣的圖集與分析,最後,在1923年關東大地震前後,今和次郎對於柳田國男朝向過去的民俗學方法開始存疑,把箭頭指向當下的現代都會路上觀察物件、人物情態等經驗,最終成立了「考現學」這門較偏向文化社會學方法的工作。
考現學在今和次郎的創設下,可以簡單歸納出三個美學或感覺學的特點:首先,考現學反叛主流文化的姿態是很明顯的,對於大東亞戰爭、對於主流歌頌高層歷史人物的英雄化敘事,可以從今和次郎的字裡行間,聞見其厭惡之氣。其次,考現學對於學院知識系統脫離民間社會、遠離庶民生活相當不耐,使得今和次郎寧願把心思花在鄉下小溫泉區,蒐集戶戶不同的精緻馬口鐵煤氣燈罩的造形變化樣式上,換言之,被近代美術界排擠的奇怪素材,在考現學的眼光下,卻是德國表現主義電影《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表現主義的裝飾象徵,同時,也象徵了考現學對於庶民工藝在集雨管、煤氣燈、街頭看板的興趣,遠大於以歐美美術史為核心的圖象脈絡。1923年8月,關東大地震前夕發表的〈馬口鐵工的工作〉一文,幾乎就是考現學的宣言。第三,在關東大地震之後,東京幾乎化為一片焦土,今和次郎在此卻注意到了「災後焦土上以白鐵、木棒、木樁和破碎板材搭建起來的臨時住宅,從中發現了都會人堅韌的生命力以及巧妙的造形趣味。尤其是吊掛、豎立在臨時住宅各處的招牌,更是像從焦土灰燼中冒出新芽的嫩葉一般新鮮。」 因此,都會大道上的災後景象,以及很快如雨後春筍出現的市招樣式,才是考現學的起點。這種態度,正是讓藤森照信等人發展出「路上觀察學」,以抗拒「考現學」這個概念後來變成現代都會消費商品代言符號的潮流。
李維菁曾經這樣描述過陸先銘的台北「陸上觀察學」:「為了生活常騎著機車在台北街頭奔波的陸先銘說,民國七十八、九年的時候,在路上不太會見到賓士車。但是在九○年代初期,忽然覺得路上一下子冒出大量的賓士,每個經過的地方,都有陸橋、房子等等各式各樣的建築在興建中,到處都是敲敲打打乒乒乓乓的聲音。在路上跑,一下子發現這個都市變化得好快。陸先銘想要紀錄這些親身目睹的變化。到環快、高架橋、濱江街還有新生高架橋等等工地拍照參考,在畫面中重新建構這些建築中的不同角度。『我的心是被撞擊的,只想趕緊將這些變化畫下來。』」 對比悍圖社幾位藝術健將的發展來看,諸如楊茂林、吳天章,在解嚴後的1990年代,出現了許多政治衝撞、歷史反思、本土符號和斷裂的修辭術 。
與此潮流悖反,陸先銘的繪畫母題和語彙卻以冷靜理性的姿態,不直接涉入「台灣藝術主體性」的爭論,也不以斷裂的修辭裝置來進行政治衝撞、歷史反思、本土符號的解構與重構,而以1980年代末期全面工地化的台北都會「上架」空間為母題──上捷運陸架、上環快高架、上汐五高架、上大樓鷹架,給予當代架上畫一個新的矛盾上架修辭法。這個矛盾的框架修辭術,不僅如馬內一般將繪畫的框架、畫布本身予以問題化,將框架與畫布材質變成表現的素材,甚至進一步將畫外的都會交通系統上架時所運用的框架鋼材特質,轉化為畫布周邊的框架本身。這種對於台北都會現代化過程中的細心觀察和繪畫提取,其實充滿了熱血的衝撞精神,至少,對於傳統的架上畫,這是一個強而有力的絕決回應。
從考現學的觀點來看上架中的台北,經常是喜歡談論「解嚴台北」人士們忽略的一個問題。然而,這個交通黑暗期的經驗場域,卻縈繞著一兩代台北人和在台北工作讀書的外地人的記憶。1992年蔡明亮導演的《青少年哪吒》中的台北街頭、1994年《愛情萬歲》中大安森林公園的工地景象,陳昭榮與小康不時在台北路上經過的工地景象,其實只是1990年代上架中的台北中的一小塊切片。讓我們來看看,陸先銘在他的1990年代台北機車人生中,看到了什麼樣的現代台北。1988年7月,臺北捷運北投機廠正式舉行開工典禮,木柵線、淡水線、新店線、板橋線、南港線、中和線六條線同時動工,當時稱為「六線齊發」,該台北縣市許多主要幹道,如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公園路、羅斯福路、和平東西路、板橋文化路皆進入交通黑暗期,一直要到1996至2000年,初期路網完工,全長涵蓋68公里的工程圍籬一一拆除清空,完整的路面才得以呈現。如果我們再考量臺北捷運的擴建與二期路網工程,一直要到2012年內湖線、新蘆線漸次完工整併路線為止,其路網擴增至75.8公里。
同一個時期,汐五高架道路工程,也就是民間所謂的「十八標」工程,從1991年開工,至1997年全線通車,總長20.3公里,經過內湖、堤頂舊宗路、下塔悠濱江街、環北快速道等交通繁忙路網匝道,均為雙向四道或六道的高架道路。緊接著,1998年6月,新北環河快速道路動工,緊鄰淡水河、新店溪西側而建,經過二重疏洪道的新北大橋,加上重翠大橋,把三重、板橋聯繫起來,然後再通向中和、永和、新店等台北都會衛星區域,全長21.8公里,完全於2013年1月。我們需要想像的是,年輕的陸先銘,先是從當時尚在開發中的信義計畫區,經常騎車過永福橋或福和橋,到復興商工教書教了好幾年;然後,在1990年代初期,與吳天章曾經在中和租了一個工作室,以此為基地,往返於台北縣市之間、中正橋的兩端。這些大工地雖然不能類比關東大地震之後的都會災難現場,但是,當時台北做為一個眾多巨大系統建設工程大工地,卻在電影、劇場(譬如1993年新版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片段中出現,足見其做為台北都會底層生活場景的一般性。
或許,這樣的上架大工地經驗──1990年代台北都會機車與行走的交通身體經驗,可以用一個我和畫家共享的「鋼板道路機車滑行感」來集中描繪,這樣的描繪,跟陸先銘後來各種的不鏽鋼框架、陸橋捷運橋架造形有直接間接的關係。1990年代初期,我還在南陽街補習班教書的時候,有一個冬日下午,台北街頭微雨,我騎著野狼125機車,在常德街與公園路(今天的台大醫院捷運站)、當時的新公園入口(今日的二二八和平公園入口)交叉路口黃燈轉紅燈的剎那,試著在紅綠燈下煞車停下機車等紅綠燈未果,就在微雨微濕的捷運工地全鋼板路面,我的身體隨著野狼125機車一路側倒,在鋼板路面上滑向三十公尺外的紐澤西水泥擋牆。由於倒下去路面滑行的瞬間,叉路上三方面的汽機車均恰好處於停等的狀態,所以,只有我和我的機車像獨舞的芭蕾舞者般,衝出車陣,在吱吱吱的、孤獨而淒厲的摩擦聲中,獨自滑到機車前方保險桿直接撞著紐澤西水泥護牆,卡住不動為止。
陸先銘的繪畫裝置,給我的直觀感覺,恰似肉身卡在停不下來的傾倒機車上、在高速摩擦聲中無奈滑過都會的鋼板路面時,寫下來的連篇憂鬱文件。這些文件,涉及解嚴三十年來,台北縣市各個角落架起了工地與鷹架、陸橋與捷運高架之後,屬於那個世代、穿越那個世代的都市閒游者,現代化生活狀況之下的生活的畫家,在有如微服王子巡行越過大工地般的都會空間中,呈現為考現學──考掘現代生活經驗之學──眼底的都會風景。這些風景裡的主角,是那些迅速消失在上架後工地陰影裡的底層人物、工人、大型機具與流動攤車,是那些越來越被上架在框框中的流動標語、路樹與建物,是那些徘徊於台北都會空間中的藝術家同儕們。它們在陸先銘冷靜而善於捕捉細節的眼睛裡,留下了轉瞬即逝的強烈印象。
正是在如此冷洌的上架氛圍中,猶如馬內《奧林匹亞》(1863)賣身框架內的漠然視線、《處決馬克西米連諾皇帝》(1867)中的牆框架、《陽台》(1868)上的眺望欄干、《鐵路》(1872)中的柵欄框架、《女神遊樂廳》(1881-82)中的幻視反射框架, 在反對古典風景畫的虛假空間透視深度、反對古典繪畫忽略畫框與畫布的材質性、創造被阻絕與無法透視的表淺深度感這三個方面,陸先銘繪畫中的現代性核心,即是透過台北考現學中的框架特質,把上架中的台北都會,在系統秩序的追求中,剩下表淺深度環境中單單屬於原子個體的溫度,不論是無名的老人、工人、撿拾破爛的人或公園路樹,不論是舊物件或老攤車,都對比著用以建構都會秩序、加速流動和潔淨化的機具、鋼板、環快高架橋、捷運高架橋和種種的電子標語框架,在這種強烈的框架式對比中,一種強烈的「去背感」、「焦土感」中,一幅幅宛如人類世界的未來預言、科幻末世毀滅後的都會場景生成了,在這些場景中,陸先銘似乎永遠站在都市邊緣人、甚至站在路樹的位置上,定身思索、冷眼旁觀,偶而露出一抹輕笑,俯身端詳路上焦土殘餘的物件、細看隙縫與樹根邊冒出的新芽,像一位出身於美術圈的養成、了然於美術圈的潮流、但不拘於美術圈表現形式的陸上觀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