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s work has revolved around his complex cultural contemplation on the living environment. Through his humanistic observation, the evolution of his inner world and different research angles, the artist has delineated a certain solid and unique cultural form stemming from the lower social stratum in Taiwan. His creative work is his way of actively engaging the society and realizing his humanitarian care for this land while expressing his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and reflection on this era.
今日都市中的人們傾向於遺忘過往人類對樹的依賴,從防禦工事到炊事,缺樹不可,樹甚至經常被視為是神聖的,象徵性的連結於生命。曾幾何時,樹對人類的古老貢獻已經被工業產品所取代。於是,從十九世紀起,樹成為城市規劃中的重要元素,我們稱之為「綠化」,是「生態系服務」(services écosystémiques)的重要來源,以及維持「生物多樣性」(biodiversité)的可能要素。都市的樹成為重要的公共財,在社會、政治、經濟和倫理上扮演重要的角色,與休閒、遊戲、教育、環境、健康、生活品質、藝術與自然息息相關。不過當環境學家樂觀地將樹視為城市的肺臟時,歌手Maxime Le Forestier卻悲傷而無奈地吟唱:「彷彿一棵都市中的樹,在水泥與瀝青之間,我掙扎著伸展。但我的枝葉如此低垂,如此接近噴煙的汽車,在水泥與瀝青之間。」城市裡的樹也有不少因著都市的更新或開闢道路的需要而慘遭砍伐、「屠殺」的命運,正如王鼎鈞〈那樹〉中的名句:「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也是從十九世紀開始,畫家們以無比的興趣畫著樹,似乎再也無法僅僅將自然視為畫作的象徵性背景,而是必須個別處理的對象。彷彿為了逃避城市的壓力,米勒與盧梭隱居於在都會的邊緣、森林的入口,為林中的千年橡樹們畫著肖像,頓時吸引了無以數計的年輕畫家、攝影家的追隨。然而他們的下一代印象派畫家們,卻一方面畫著綺麗的自然風光,一方面成為燈紅酒綠的奧斯曼巴黎(Le Paris d’Haussmann)的官方畫家。且他們似乎刻意忽略城市的傷疤:嘈雜的建築工地、城市擴張帶來的驅逐與遷徙、工業化帶來的階級對立與環境汙染。只有阿德勒(Jules Adler)直接畫出噴著濃煙的醜陋工廠以及憤怒的罷工工人,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畫出巴黎僵直空蕩的街道、漠然的行人,以及令人暈眩的透視。
不過,論及樹幹的形式結構,我們很難忘懷蒙德里安(Mondrian)的作品Wood with Beech(1899)中那些垂直的樹幹特寫,他的樹在立體主義之後,終於成為研究結構、韻律以及平衡的藉口,最終幻化成他那些著名的垂直線與水平線。我們確實很難否認陸先銘作品中的強烈結構性,使我們幾乎可以合理的懷疑他對高架道路、鷹架、柵欄的興趣,正如同對樹幹與站立的人物的興趣一樣,都是來自於它們可以在畫面中強行置入並且不斷重複垂直線、水平線,並且在誇張的透視安排之下蛻變為各種斜線。甚至彷彿樹幹還不夠,2017年的大作〈不息〉在垂直的樹幹上還押了數道白色的垂直線。
都市的樹-陸先銘的城市映射
樹不算是繪畫裡的特殊題材,陸先銘也不算是專門畫樹的畫家。
不過即便樹在繪畫史中層出不窮,它在繪畫中並不總具有同樣的身分與意義,但卻總能吸引歷世歷代的藝術家們,投之以特別的眼光:象徵的、美學的;浪漫主義的、自然主義的......。
陸先銘雖然不是專門畫樹的畫家,但在他那些水泥柱所建構的都市叢林中,總會不經意地冒出一兩棵樹,以稍嫌微弱的姿態抵擋著城市基層建設的千軍萬馬。所以如果他只畫樹,這些樹在內容和形式上均無法脫離一直以來纏繞著他的城市意象,我們可以說,那是都市裡的樹。
今日都市中的人們傾向於遺忘過往人類對樹的依賴,從防禦工事到炊事,缺樹不可,樹甚至經常被視為是神聖的,象徵性的連結於生命。曾幾何時,樹對人類的古老貢獻已經被工業產品所取代。於是,從十九世紀起,樹成為城市規劃中的重要元素,我們稱之為「綠化」,是「生態系服務」(services écosystémiques)的重要來源,以及維持「生物多樣性」(biodiversité)的可能要素。都市的樹成為重要的公共財,在社會、政治、經濟和倫理上扮演重要的角色,與休閒、遊戲、教育、環境、健康、生活品質、藝術與自然息息相關。不過當環境學家樂觀地將樹視為城市的肺臟時,歌手Maxime Le Forestier卻悲傷而無奈地吟唱:「彷彿一棵都市中的樹,在水泥與瀝青之間,我掙扎著伸展。但我的枝葉如此低垂,如此接近噴煙的汽車,在水泥與瀝青之間。」城市裡的樹也有不少因著都市的更新或開闢道路的需要而慘遭砍伐、「屠殺」的命運,正如王鼎鈞〈那樹〉中的名句:「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
也是從十九世紀開始,畫家們以無比的興趣畫著樹,似乎再也無法僅僅將自然視為畫作的象徵性背景,而是必須個別處理的對象。彷彿為了逃避城市的壓力,米勒與盧梭隱居於在都會的邊緣、森林的入口,為林中的千年橡樹們畫著肖像,頓時吸引了無以數計的年輕畫家、攝影家的追隨。然而他們的下一代印象派畫家們,卻一方面畫著綺麗的自然風光,一方面成為燈紅酒綠的奧斯曼巴黎(Le Paris d’Haussmann)的官方畫家。且他們似乎刻意忽略城市的傷疤:嘈雜的建築工地、城市擴張帶來的驅逐與遷徙、工業化帶來的階級對立與環境汙染。只有阿德勒(Jules Adler)直接畫出噴著濃煙的醜陋工廠以及憤怒的罷工工人,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畫出巴黎僵直空蕩的街道、漠然的行人,以及令人暈眩的透視。
其實畫家並不「揭露」一個既存的風景,而是透過觀看「創造」出一個風景,每一個風景都既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因為它牽涉到某種觀點的提出。陸先銘起步於80年代的臺灣,他與台北畫派、悍圖社的夥伴們在90年代紛紛嶄露頭角,活躍於臺灣藝壇。在這個政治、經濟變化的最為劇烈的時代裡,這群創作者難以漠視外在環境的變動,遂各自用盡渾身解數去表達與回應。然而,在一片喧囂及呼嘯聲中,陸先銘的城市意象,那些厚重且帶著壓迫感的高架道路、高樓、鷹架、推土機、卡車,相對而言毋寧是比較沉靜的,摒棄了複雜的敘事與隱喻,呈現了某種城市風景。
然而工地、交通要道、建築群、公園等等城市地景,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詩意的,對另一些人而言則是醜陋的;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進步的象徵,對另一些人而言則是悔恨的遺跡。陸先銘的城市意象擺盪在冷冽與雄偉之間,色彩在光燦與沉鬱之間,筆觸也在強顯與隱沒之間,因此我們很難判斷他所吟唱的究竟是城市的頌歌,還是城市的輓歌。風景永遠都是一種尋找平衡的遊戲,一種張力的對峙 :它一方面是我們所注視的事物,另一方面也是我們注視事物的方法。然而,由於我們所注視的事物,以及我們注視他/它們的眼光,在當代都市中注定是變動不羈的,所以看來沉靜的風景總是充滿了變異性。也許是這樣的原因,陸先銘的創作策略似乎是注視著城市,彷彿在遠處架設了一具長鏡頭,然後逐步地拉近距離,對準城市中的人物,再對準城市中的樹。
陸先銘的樹有著文學性的標題:〈城東紀事〉、〈繾綣 • 相思〉、〈不息〉、〈聚〉,帶入了少許的敘事,並且強烈的暗示將樹擬人化的意圖;有趣的是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所畫的人物命名為〈春樹〉、〈秋霜〉,意味著人樹可以不分,透過「通感」(synesthesia),讓樹與人之間的情緒彼此感染,共同指向畫家感性而詩意的目光。但是當我們轉眼望向畫作時,卻驚訝的發現畫家在絕大部分的畫作裡,都只畫了一段樹幹?﹗
這令人聯想到收藏在倫敦V&A博物館,2002年因巴黎大皇宮的展覽而重新引發世人注目的康斯坦伯(John Constable)的小畫〈榆樹樹幹〉(1821):真的就只是一段樹幹,從樹皮的裂紋、樹根上的青苔,到低垂的枝枒,鉅細靡遺、極度精準的繪畫手法,令本身也是大畫家的策展人佛洛伊德(Lucian Freud)一時技癢,拿著畫架到一棵樹的面前效尤之,誰知竟是怎麼畫也畫不好,失敗而返。評論家Laurent Wolf因此試著解釋畫一段樹幹有多難:「畫一棵樹,僅僅一棵樹,而且還只是這棵樹的樹幹,引發的技術上的問題之複雜度,遠超過表面上單純的物件之幾何結構。(…)無敘事、無寓意、無人物、甚至沒有崇高的視角,畫家什麼都沒得畫,除了樹的真實、它自身的物質與形式上的邏輯。這意味著藝術家採取了一種新的姿態:企圖在畫布上畫出他獨特的目光-他看到什麼,他如何看-而且盡可能的貼近他對可視世界的情感。」
陸先銘以細膩的筆法、薄塗的顏料,精準地在畫布上畫出一段盤根錯節的老榕樹樹幹,乾擦出樹皮的紋路,細細地描出樹幹上的木瘤和裂口、橫生的鬚根及剛冒出的嫩枝綠芽。整體而言,素描統御了樹幹,體積感壓抑著色彩,只有受/背光的部分交替閃爍著寒暖對比的微妙色光。如此準確與細膩的觀察與再現,是不是首先應稱之為照相自然主義(naturalisme photographique) ,一種「確有其樹」地宣稱?事實上,畫家已經親自向我證實了這是他所熟悉的樹,台北街頭經常出現的老榕樹,但被他投以獨特的目光,投射了獨特的情感。
不過,論及樹幹的形式結構,我們很難忘懷蒙德里安(Mondrian)的作品Wood with Beech(1899)中那些垂直的樹幹特寫,他的樹在立體主義之後,終於成為研究結構、韻律以及平衡的藉口,最終幻化成他那些著名的垂直線與水平線。我們確實很難否認陸先銘作品中的強烈結構性,使我們幾乎可以合理的懷疑他對高架道路、鷹架、柵欄的興趣,正如同對樹幹與站立的人物的興趣一樣,都是來自於它們可以在畫面中強行置入並且不斷重複垂直線、水平線,並且在誇張的透視安排之下蛻變為各種斜線。甚至彷彿樹幹還不夠,2017年的大作〈不息〉在垂直的樹幹上還押了數道白色的垂直線。
然而,畢竟不同於現代畫家們的樹,陸先銘2018年的樹全都出現在純白的背景中,令人幾乎誤以為是畫布的白,但其實是在深紅的底色上什麼也沒交代的塗上密不透氣的白色,於是物件與它的背景失卻關聯,彷彿獨立於真空中。這樣的處理方式即普普藝術家畫作中所強調的「物件導向性」(object-directedness),其實就是他們觀看當代世界的方式:把無所不在的媒體圖像與它們的特定時空背景分開,視為本質上獨立於任何特定語境而存在的符號,可以被任意重組。因此陸先銘的樹不再只是城市中被寄託以情感的某樹或「那樹」之再現而已,而是與城市中的其他元素一樣化身為圖像符號,任由作者安排,譜出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城市之歌。
如是,看似簡單的樹逐漸複雜了起來,它延續且承接著陸先銘對於城市的映射(mapping),一種既理性又感性、既主觀又客觀、既具體又抽象、既物質又心靈的城市地圖繪製術。最後,這位深深地被他的城市所吸引的藝術家,即便在描繪城市裡的樹時,也沒有忘記提供我們各種截然不同的觀看角度,只需將濃重的〈仲夏夢覺〉和清淡的〈城東紀事〉,或將寫實卻虛幻的〈繾綣 • 相思〉與夾在中間的扁平卻實在的銀色不鏽鋼樹形放在一起,便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