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先銘 (1957-)

LU Hsien-Ming

Lu’s work has revolved around his complex cultural contemplation on the living environment. Through his humanistic observation, the evolution of his inner world and different research angles, the artist has delineated a certain solid and unique cultural form stemming from the lower social stratum in Taiwan. His creative work is his way of actively engaging the society and realizing his humanitarian care for this land while expressing his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 and reflection on this era.

—陸先銘

「重要的是我已經找到安身立命之所,雖然環境不停在轉。」
文/李維菁

理性、平穩而務實,是陸先銘一慣的創作風格與行事特色。他有著某種中產階級小康穩健的情感以及對於生活的思考,有種理性建構創作過程,以及務實的社會性格特質。他用他的畫作反映這個社會與他生存的都會,他的人生也是這個大社會底下一個例證。

「許多藝術家的創作與人,感性的成分重。但是我始終是理性占了大部分。」陸先銘說:「我的藝術用來反映社會現實,我的眼睛見到的,心裡感受的,如何轉換成圖像,整個過程都是一個理智的處理。」

陸先銘出自一個台北典型的小康外省家庭,父親是軍人,母親則是銘傳小學的老師。陸先銘從小喜歡畫畫,小時後功課不錯,雙親的管教相當開通,陸先銘自家庭中得到充分的穩定與安全感。陸先銘上了及人中學,國中功課開始一落千仗,年少好玩,與一群同學翹課打彈子、看電影,功課吊車尾,考不上什麼高中。連私立高中都考了好多間沒考上,因此轉去考延平中學。延平中學的錄取名單上他還是候補的。沒想到進了高中,第一年英文就被死當,留級了。但是,他們班的美術老師注意到陸先銘在繪畫方面的天份,告訴他,出了社會與人競爭激烈,如果陸先銘有什麼地方比人條件好,就是他在美術上的天份高過其他人,如果往這方面發展會有所成就。

 

 

陸先銘說,如果不是這位美術老師點醒自己,自己恐怕就會過著徬徨不知方向地繼續下去。「那時候的感覺就是一直唸書,卻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因此,一點讀書的衝力動機都沒有,直到聽了這番話,他開始努力用功。他開始有了目標努力,跑去問應英文老師自己該怎麼樣準備聯考英文才行。老師直接地告訴他「放棄」兩個字,讓他在英文課有特權讀別科的書。但是,陸先銘還是用功地,應屆考上文大美術系。

那段拼了命用功要讓自己考上美術系的日子,對於現在的陸先銘來說還是感觸深刻的一段,平穩的他提起這段經驗時眼框泛紅說「讀書真的好辛苦」。年輕的他處在成才追求自己理想的渴望,家人的期待以及萬一考不上以前就白費的壓力中。他記得聯考考三天,他讀社會組考期是其中的第一與第三天。他記得第二天在家中溫書,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於是蹲坐在椅背上讀,因為打了瞌睡一定會掉下去。父親見到兒子這般也不忍地勸他睡一下再起來讀。陸先銘卻告訴自己「如果多睡一下,就可能多睡一年」。 

 

 

「我的性格一直就是這樣,一旦有了目標,就會有強烈的責任感。」

陸先銘說,他每階段的創作其實全都圍繞著人這一個主題。

陸先銘在大三獲得雄獅新人獎,一九八二年自文大美術系畢業。退伍後的一九八五年陸先銘在嘉仁畫廊開了第一個個展,當時他所採取的是平面繪畫與裝置兼具的手法。但是,務實的陸先銘認為,裝置所需耗費的經費大,自己在創作上可能面臨難以持續的壓力,而當時的大環境對於裝置藝術的接受度也不高。因此他採取了平面繪畫,「因為以自己的經濟實力、能力,在持續上是比較可行的。」

 

 

陸先銘早年大學與初入社會的表現,從一九七九年到八七年間,他認為自己經歷的是藍色時期與批判期。早期的作品青澀之中,已經見到對於環境的好奇關懷。學生時期畫風世清冷的,進入批判的階段後,面對當時解嚴前後社會能量的蓬勃待發,剛出社會的他將目睹的雜亂現象與年輕血氣方剛的創作欲融合,畫面市濃烈的油彩堆疊與控訴,人的臉孔肢體凶悍扭曲。一九八七年開始他創作「螞蟻人」系列,結婚不久的陸先銘將自己在現實中的挫折與無力感呈現出來,畫中的每個人都像螻蟻,在隧道中排隊前行,在受宰制體制中沒有自我意志地生活,沒有自我的存活。

 

 

但是,真正讓陸先銘在畫壇豎立個人風格的,一直要等到一九九一年至九六年「陸橋」系列。

陸先銘的「陸橋」系列中,見到當時台北都會興起眾多建築物的工地,以及外位興建中大量的環快道路、高架橋、捷運等興建中景觀。隨著經濟的發展,大量的建築物與都市規劃興建,逐步地佔據過去習以為常的城市環境。他用厚重的直線堆疊圖法,大量運用畫刀操作,表現出那種粗糙浮雕一般的肌理,一種工業之中的既冷又隱含可能爆發力的環境。陸先銘在這個系列從過去情緒性的表現,走向理性的社會紀錄。 

為了生活常騎著機車在台北街頭奔波的陸先銘說,民國七十八、九年的時候,在路上不太會見到賓士車。但是在九0 年代初期,忽然覺得一下子路上冒出大量的賓士,每個經過的地方,都有陸橋、房子等等各式各樣的建築在興建中,到處都是敲敲打打乒乒乓乓的聲音。在路上跑,一下子發現這個都市變化得好快。

 

 

陸先銘想要紀錄這些親身目睹的變化。他到環快、高架橋、濱江街還有新生高架橋等等工地拍照參考,在畫面中重新建構這些建築中的不同角度。「我的心是被撞擊的,只想趕緊將這些變化畫下來。」

 

 

創作「陸橋」系列時,陸先銘儘管使用的技巧外放粗獷,但是整線出來的是理性疏離的氣氛。儘管這一系列的畫面中沒有任何人物的存在,但是畫面中深刻的感受,就是都會的人群面對大量興建的工業與建築,那份陽鋼之中,其實隱藏著著人的期待與疏離,人的空間退讓給建設,又期待從其中得到什麼的拉距。

陸先銘「陸橋」系列表現傑出,當時的藝術界也因為大環境富裕而生氣盎然。陸先銘的生活較為寬裕穩定。台灣畫壇也就在這個時候突飛猛進,美術館亟欲與國際接軌,從台北市立美術館首度參展威尼斯雙年展引起國際化的討論話題,一直到現在台灣當代藝術與國際上的活動接觸多元頻繁。陸先銘當時也曾經是被看好的進入國際舞台的青年藝術家,但是種種機緣讓他與當年這些國外的雙年展等活動失之交臂。 

 

 

陸先銘說,沒搭上這波雙年展列車,自己失落難免,但是仔細想想「所謂與國際接軌指的就等同於參加雙年展這回事嗎?」

陸先銘看清雙年展機制中,藝術家被評審、策展人撿選的這種模式,看多了下來心情清明,「我反對為了迎合這些口味去刻意追流行,我也反對為了這些事刻意轉變自己的創作型態」。

陸先銘八0年代末加入以文大美術系為主本地藝術家的台北畫派,經歷了畫派的風光期,也經歷畫會的解算,以及九0年代中期過後台北畫派成員重新以悍圖社的名稱出現。陸先銘說,五月東方搞現代藝術,大量引進西方的抽象表現方式,七0 年代又整個風行照相寫實,八0年代以台北畫派為主的本地藝術家崇尚新表現。他說記得一次後來台北畫派開會的時候,大家曾經不斷地追問討論,九0年代的主流會是什麼?

 

 

「我心裡那時就想,難道未來是要一直追潮流嗎?」
「我對自己有自信的,尤其在『陸橋』系列之後,我認為自己沒有白活。」陸先銘說:「我只要鎖定自己該做的東西就好。」

他說,自己是理性的,沒有那些同儕藝術家可能產生的徬徨,他也見過許許多多人在不停地追逐。「想想本來藝術界就是社會的一角,什麼樣的角色人物都有,自己做自己的角色就可以了。」

生活的壓力偶而來襲,陸先銘在一九九五年開始進入了「人物」系列的創作。在這個系列中,陸先銘鎖定的是社會邊緣、夾縫中生活的小人物。相較於「陸橋」的手法猛烈,在「人物」系列中陸先銘回到寫實的技法。畫面一面黑灰色調,背景一片單調虛冷,只有描繪細膩的這些佈滿生活軌跡的人物在其中禹禹獨行。

另外,在形式上陸先銘也有所轉變,在寫實的繪畫外,他加入了電子看板走馬燈,在畫面的旁邊滾動電子文字標語。半裝置地,嘗試性地延展畫面視覺得的可能性。

陸先銘畫中的這些小人物,是他家附近賣米糕的老伯、拾荒的老人、路邊見到作小生意的平凡攤販、龍山寺附近的老人與遊民。陸先銘寫實細膩地刻畫他們的臉龐與皺紋,載滿生活壓力的肩膀與腳步,以及這些小人物背後充滿人生歷練的許多故事。畫的明明是在撩亂社會中求取生存的小人物,然而那些撩亂的社會背景在這時被抽空成為虛清。

「我想,創作開始本身就是『人』。」陸先銘說到,他對於人的觀察隨時都在進行著。有時候陪太太逛街,從衣著入時的辣妹,到路邊醜怪的老頭,各式各樣的人物,都會吸引他的眼睛。他喜歡觀看不同人的衣著打扮、肢體語言、面部表情,「我總是想著這些人被後有著什麼樣的不同生活經驗」。「人一直是吸引我的,有趣的是,醜怪的老頭總是比較吸引我。」

 

 

陸先銘的性格,讓他特別關注這些社會金字塔底層人物的生活經驗。這些來自同地方經歷生活風霜的人,總是特別能夠抓住他的視線。這些屬於多數人心情的清冷與無奈。

陸先銘說,藝術是他用來反省台灣社會的媒介。「大家拼命追求政治議題與經濟議題,談情色,談民粹,骨子裡卻鮮少真正面對人與環境的反思,真正面對人的創作」。

陸先銘不只在創作上有鮮明的都會中產階級式的情感與關懷,他的個人生活與情感歷程與生存焦慮,就是一個典型的都會小人物與過渡至中產階級的人物寫照。人隨環境浮盪,在環境中努力卻沒有安全感的疲憊。

「我對自己能夠掌握的部分,就會有自信。像是創作。」

「我的焦慮主要的不在於創作上的,因為那是我可以處理控制的。我的焦慮主要是生活的壓力。」

陸先銘說,一個藝術家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他退伍後,家人曾經要求他去修教育學分,因為家人認為進教職對於生活是比較穩定的保障,陸先銘拒絕。他開了間畫室,學生不多,總是入不敷出。後來有機會到復興美工教了兩年書。由於學校的學生關係,那時候他畫室的學生多了起來,收入也比較好。但是,這樣子學校與畫室教畫兩頭的教畫生活,卻影響了自己創作的時間。因此他辭去復興的教職。後來,畫室也停了。到了九0 年代初期,因為藝術市場好,陸先銘的經濟狀況是比較好的。幾年後景氣下滑,畫作的市場也不敢去想了。

 

 

他記得自己最糟糕的一段時間,是剛結婚時,他與太太兩人落魄得要命,他先在同學開的公司上班,待遇很差。後來他自己出來接些設計的案子作作,接零碎的案子還常被騙,作了半天結果拿不到錢,也因經濟壓力被迫停了畫筆一下。

「不過,這些年來,面對生活的壓力,焦慮痛苦是有的。但是我從來沒讓自己精神上瀕臨崩潰的臨界點。因為我想得清楚。」

陸先銘不像其他的藝術家,可能追求較為不同於一般人的「藝術家」式的生活型態與情感方式。陸先銘堅決穩定地追求,藝術家的創作以及一份最為平凡中產階級的生活圓滿,家庭。他結婚、生小孩,並極力維持這樣的家庭作為自己的生活模式。

 

 

陸先銘的妻子是他剛退伍在復興美工教書時的學生。她在學校不在陸先銘帶的班級裡,但下課後進他畫室學畫。剛好遇到陸先銘常常在學校畫室兩頭教書,又必須創作展覽的忙碌。陸先銘請這位聰慧的學生當畫室助理,逐漸產生了感情。那時陸先銘二十九歲,她的妻子當時十七歲。兩人戀愛後獲得雙方家長的肯定,她畢業後兩人就結婚了,那年陸先銘三十歲。「對我來說,婚姻、家庭和創作一樣,都是一輩子事,什麼問題都要解決。」

 

 

他的家人成了他面對生活壓力的支柱,「光是看著妻子與兩個女兒我就會喜悅,儘管生活壓力大,卻絲毫沒有後悔。尤其是女兒過貼著你的感覺,那種喜悅什麼都比不上」。

「作一個藝術家,我的感覺,好的時候就是多賣一兩張畫。壞的呢,我根本不敢去想,反正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了。」不過,陸先銘對於自己的定位,現在反而更為篤定。

「我替台灣美術與台灣社會留下了紀錄。我不想追求形式上的東西,我不喜歡形式上的喧鬧,希望留下一些深沉的反省。人在大環境中浮沉的宿命,如此快速浮面,我想要回到這些東西下面的深層。」

「重要的是我已經找到安身立命之所,雖然環境不停在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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