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自述
林舜龍 / 文
前記:回望在角落的小男孩
窗邊放著一顆滾著紅色波浪狀花邊的魚缸,兩尾金魚抖著鱗片上的金色光點,慢條斯理地擺動白薄紗裙尾,滾動大魚眼警戒地瞪著水缸外的小男孩。窗外的陽光將水草照得更翠綠,斑白的蘚塊在小男孩黝黑的臉頰上,就顯得特別地鮮明。嚴重的口吃看著對方不耐煩的表情時,總是無法將話完整地講清楚,靜靜地看著魚缸裏的金魚,不用說話就能溝通,是小男孩幸福的時刻。那一天,小男孩拿起畫筆塗抹顏料,畫了第一張水彩畫,這已經是五十五年前在丁老師家的事了。水田故鄉是永遠美麗的胎記,七歲時被送來台北讀書,柔軟濕潤的田埂路,變成炙熱堅硬的柏油水泥路;和著稻香的悅耳蟲鳴鳥叫聲,變成了滿街不斷冒出黑煙廢氣伴著吵雜的引擎聲;阿公阿嬤溺愛的擁抱,變成了父親嚴厲的體罰管教…。從此窩在角落畫圖,便成了小男孩暫時可以脫離世界的一個好法子。
《界》此曾在 • 春
「界」就字意上是「邊境」與「區別」;就形態上,像兩手張開、踽踽而行的老人或小孩。《界》是將「界」中的「田」與「介 」分開,中間加一個「 • 」,以此文字圖作為個展之名稱。字意結合形態,有如穿著鎧甲之人,透過原點回到阡陌縱橫之地,一切將回到原點的歸鄉之意。「界」既是起點也是終點,中間的「•」是連結轉折、是瞳孔、是生死門、是芥子也是須彌;而我們一直遊走在充滿變化的娑婆世界,不斷移動也不斷劃設邊界。繪畫是不用語言溝通就能傳達心思的一種方法;在風景寫生中感知時間在風景中緩緩流動,外在風景投映在心境中顯影時,卻又充滿著實境與記憶影像重疊的不確定感。在日本時期的創作中,以解構的風景碎片,重新組合,企圖破除原有的固定邊界,而重新組合成一個模糊邊界的內在風景。「巴黎時期」則是以刮除堆砌等手法,形塑一個隱隱顯像,卻又是浮遊狀態的不確定風景;人體素描的部分,也是以去除量體後產生遊走線條的體驗;在在都只是企圖在時空中,尋覓自身的存在與時間的動量。二十多年前開始了公共藝術的創作,這是另一趟冒險的藝術創作之旅,雖然跌跌撞撞、傷痕累累,但是可以在實際風景中去創作另一個風景,還是令人興奮的事情。同時,在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及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等大型國際創作舞台上,更紮實地學習到如何消弭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邊界藩籬,重新連結相互關係的意義。
睽違二十餘年的個展,是回看梳理這數十年來的創作心路歷程,每一個階段都嘗試以不同的形式,來尋求內心的風景圖像。「倒著走」是我對創作生命行腳的一種感悟;因為每一個當下所發生的事情,剎那間都已成了過去,而每一個未發生的未來卻又是不可預知,既然無法洞悉未來,就不如倒著走,反而容易看顧著過往層層堆疊出的風景圖像。無論是故鄉水田上的那一道彩虹、印度瓦拉納西恆河畔的夕陽、聖母峰下的清澈湍流、西藏轉岡仁波切聖山時的喘息、非洲吉利馬札羅山頂上生死的臨界點、或是經常夜裡來探訪的眾鬼神們,或許這些都是在引領我體悟「神佛所在之處,靈魂安頓片刻」,也或者是「靈魂所在之處,神佛眷顧片刻」吧?!希冀在這錯綜複雜的現象世界中,覓得一點蛛絲馬跡,可以在撥雲見日中看見天光,縱使只是一道閃光或是極其隱晦的微光,都會讓人成為「一」吧?!
2021.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