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英與“水墨散步”——關於抽象水墨新道路的訪談
楊心一專稿
自上世紀90年代初以來,“水墨”一詞開始取代“國畫”成爲一個新興藝術門類,演化出“抽象水墨”“實驗水墨”“新水墨”等諸多術語。近日,澳門女藝術家吳少英作品個展《水墨散步》在北京798表畫廊展出,作爲澳門在水墨領域首屈一指的藝術家,也是國際上中國水墨重要藝術家代表,吳少英的作品涵蓋繪畫、攝影、錄像等門類,展現出一條獨特的“新水墨”道路。
初看吳少英的畫,是以水、墨、丙烯甚至牛奶,傾倒在介質上(畫布、宣紙或玻璃),讓其呈現自然流動的狀態,藝術家以深厚的藝術功底對其施加調節,由此産生了主觀與偶然合一的痕跡。這些痕跡變化豐富、質感細膩,乍一看具有文人畫派的意境,拓展了傳統水墨的表現語言,然而吳少英的創作已經遠遠超乎這種形式主義的層面。
在吳少英的作品中,水不再是水,墨也不再是墨,而是表達觀念的媒介。她從流動性來思考水墨的本質,試圖以對心理狀態的純粹記錄這種方式,將流動的本質捕捉和記錄下來。現代文明所需面對的一種常態,即“萬物皆流變,無物常駐”,現代人承受這種流變下一切迷惑感官的具象成分而不自知,而吳少英的“水墨散步”帶領觀者經驗和感知這種流變。在當今日益複雜的都市文明背景下,具有一種深刻而內省的批判意識。
楊心一(以下簡稱楊):我知道你在1990年代追隨著名英國版畫家勃度羅(Bartolomeu dos Santos)旅居倫敦,最早是研習版畫藝術的,而且你曾在大英博物館的中國書畫藏品部工作。那麽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進入抽象水墨創作的?
吳少英(以下簡稱吳):石濤曾說:「搜盡奇峰打草稿」。創作也許跟我自小生長於澳門有關,四百年中、西方文化交匯的環境,讓我有更開闊的思維。而三面環海的地理環境使我每天看到無窮變化的山、海、雲,小時候不太喜歡大晴天,因爲看不到層層堆叠的雲層,最喜歡占風來臨前的天邊一大片紅到發紫的雲海,往往令我在窗前呆上大半天。印象最深刻的是暴風雨夕,充滿水氣的烏雲厚厚的蓋滿整個天空,就像要把整個天空吞噬,烏黑的雲端互相拉扯,張力十足,美到令人發呆止足。想不到這一幕幕的水墨情境從小在心裡發芽,直至長大後碰上水墨這媒材,立時思潮泉涌,腦海中早已深埋的的境像不斷的涌現,一切就自然的開始了。90年代初,曾遊學倫敦,並且得到倫敦大學理斯藝術學院版畫系主任勃度羅教授的推薦,於倫敦大英博物館的中國書畫藏品館硏究室研究館內的中國藏畫,這段時間對個人的思維得到很深刻的啓發及影響。
楊:對你個人而言,你是怎麽理解“水墨”的概念的?
吳:“水墨”强調意境概念始於宋,盛於元,古人相信繪畫的目的亦非畫得形體之相似,而在哲學、理學的基礎上捕捉描繪物件的神韵,領悟生命的意義,墨分五色,最適合用於表述其內在的意境,影響深遠至明清及現代亦包括我的創作。以創新不離傳統原則,保有傳統水墨深遂的根,用當下的思維和方式去闡釋意境是我多年來在藝術上的追求。試圖把水墨從畫筆的附屬地位以及其長期表達文字與圖像的中解脫,消弭水墨與畫筆由來已久密不可分割的組合。
楊:在你的藝術生涯中,有沒有什麽决定性的事件或故事,啓發了你向成熟時期風格的轉變?
吳:2008年,我决定離開安逸的臺北生活,北漂北京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可以說是啓發作品慢慢成熟。藝術家的思維是奇特的,往往精湛的作品會在複雜的情緒下産生。北京的生活及創作環境確實對我的創作有所激發,可能越是在喧囂的地方越是會産生安靜而有內在力量的作品。
楊:你爲什麽在水墨中混入丙烯、牛奶等多種材料?我覺得這裡面不是爲了單純的進行材料試驗,而是與對水墨概念的理解深入有關。
吳:當然,我們常說在藝術家眼裡生活的一切事物都是創作的材料,牛奶雖然是最普通不過的日常飲料,其實它們一點都不簡單。在我的大部份錄影作品裡,行雲流水,水暈墨章,詩意氣韵是從牛奶和墨在一片玻璃板上互相沖洗開始的,輕與重、淡與濃、輕靈與敦厚的轉化從此展開。除了牛奶,還有咖啡、可樂、啤酒、白酒這些不起眼的日常飲品給我無限的想像空間。你說的很對,多年的水墨創作讓我在不可能之中找可能,廣寬了視野,更清楚水墨是意境和觀念的表述,不太在乎它使用什麽特定材料,在乎它在鏡頭下與畫布上的變化。
楊:在你的創作中運用了多種媒介,從繪畫、攝影到影像,這些不同媒介的作品之間有什麽關聯性嗎?
吳:不同媒介的作品顯示跨文化的水墨表現方式,以證明墨有其自身的獨特個性,顯現東方美學的當代精神。
楊:在創作過程中,你如何處理藝術家的主觀構思與材料的客觀偶然之間的關係?換言之,你是如何對畫布或宣紙上呈現的畫面施加調節的,又是如何决定一張畫作是否完成或實現了你的想法的?
吳:[道法自然]是我在創作時候的心理狀態,或者說是一種“主觀與偶然合一”。20多年來對水墨的不斷探索,讓我發現水墨遇上不同的媒材都有各種不同的表現效果。去年我嘗試硏究把水墨與互動科技結合,將新媒體“AR增强現實技術”運用到水墨錄影作品,經過多次與工程師們的溝通和測試,實現了作品在移動端平臺(手機、iPad)虛擬觀看的效果,將水墨藝術延伸到當下對人們影響最深的社交虛擬媒介當中。2007年,“玩風景”墨與劇場表演藝術的合作,我嘗試挑戰自已對水墨的理解及掌控。即興現場創作的水墨影像更突顯水墨的感染力,讓我與觀衆一起漫遊在幽遠山水意境間。
除了上述的材料外,我也喜愛回歸紙本媒材的素樸感,結合特殊裝裱技術,提升宣紙作品的厚實度和立體層次感,水墨的幽美之境躍然紙上。同時爲了引領水墨跳脫宣紙的框架,在2003年開始把水墨特性的掌握從宣紙呈現的流淌效果轉移到畫布上,墨仍能渾灑自如,獨有的光與陰影更能有效地呈現三維空間的形體。墨色的自然變化,造型與留白的安排在有著凹凸不平的畫面上自然流動的墨色似乎還在隨時改變著它的樣態,演繹著一種萬物生生不息的圓融自在。
楊:你的很多作品名爲“散步”,其中還隱約可見某些自然的元素,比如樹木、雲、山川等,讓人聯想到宗白華的《美學散步》或海德格爾的“林中路”,這樣一種“水墨散步”是向內的沉思,而非形式的構成。能就此說說你的創作觀念嗎?
吳:如果說你在影像作品裡隱約可見某些自然的元素,比如樹木、雲、山川,讓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許多年前的一次朋友聚會上,其中有基督徒和佛教徒,他們一起觀看一段水墨錄影作品。觀後,基督徒的朋友跟我說:“看著這錄影作品,我感受到神在創造大地時的情况,這麽的鬼斧神功的造境,好像看到山川巍峨聳立,但下一秒便幻化成了滔滔江河流向大海,很奇妙啊!”然後佛教徒朋友說:“這段錄影充滿著禪意,水與墨互相沖渾交融,可以有助於打坐時的冥想。感受到天地之間的靈氣,像太初,渾然忘記了自己”。這從側面證明我的作品有“抽象性”。已故臺灣藝評家倪再沁恩師多年前曾評論我的錄像作品(名爲《流動的詩意-吳少英的水墨錄影》),他說:“吳少英的作品像是一面鏡子,除了是創作者內在精神的直接反應,也往往能映照出觀者與之對應的心理狀態。”
楊:在本次展覽展出你的最新影像作品,與之前相比更加“抽象”,似乎在探討更深入的問題,體現出你在觀念上的一些轉化,能談談你的看法嗎?
吳:這次展出錄影作品《散步201503》仍以水墨爲探索主題,這件創作其實有一個比較具體的創作緣由,那就是用流動描象的墨色去詮釋書法。影片開始是流動的墨點若隱若現似的構成碑帖上龜裂的痕跡,然而淡淡的墨色緩慢地呈視地平線上遼闊雲層的律動來表達書法裡的一[橫]。水和墨在千變萬化之間,煙嵐、雲霧、山川盡在眼㡳。這段影片隨著音樂的演進,畫面上的墨漬由點繼續擴散和蔓延到書寫的線。這作品是對書法的新嘗試,對書法元素進行了徹底的拆解和重組,無論墨點、墨線還是水暈均處於變化多端的流動狀態,以流動的水墨對“行雲流水”進行重新闡釋。
楊:作爲一個參與過很多以“抽象”爲主題的重要展覽的藝術家,你如何看待目前中國當代藝術中的“抽象熱”?
吳:受藝術市場的影響,近年的抽象藝術相對以前的受關注。最近我更關注書法與抽象藝術的創作,至去年初冬,李旭老師提到時空書㝍與抽象藝術的概念,爲剛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開幕的“時空書字:抽象藝術在中國”做準備,我覺得這命題很有意思及挑戰性,也對探索書法美學和抽象藝術的關係很有興趣。書法在中國美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中國最早的抽象藝術。漢字由文字書寫發展到美學始於東漢末年,至魏晋南北朝是盛世,衛夫人創立一套書法理論“筆陣圖”,書裡提到書法中每一線條都跟大自然有關,細味人生感受宇宙萬物,用抽象的線條去表現所聞,寫出對生命的領悟。比如其中一法:一[橫]如千里陣雲,隱隱然其實有形。可惜這麽精彩的創作理論被時光所淡忘了。這裡面有些東西可以提煉和轉化爲當代藝術家創作的養分。
楊:你出生並成長於澳門,後來雖然在臺北、香港、北京三地遊走,但也深度參與到澳門的當代藝術現場,能否談談目前澳門藝術生態的現狀?這座城市對你的創作有什麽影響嗎?
吳:澳門是二十多平方公里住了六十多萬人口的小城,基本上它的藝術生態與其他國內的小城市差不多,部分較爲有想法的藝術家都往海外或北京、上海發展。有見及此,多年前與多位好友在澳門成立非營利組織-澳門視覺藝術産業協會,推動視覺藝術産業的發展,曾邀請陸潔民老師主持爲期一年的講座及工作坊,莫偉康擔任本會藝術顧問,策劃及培育藝術人才。在藝術市場方面,由於賭業發展蓬勃,近年不太藝術機構在澳門辦藝術活動、拍賣會及大型藝術展覽等,開闢澳門的藝術市場。有時候我們會形容藝術家如植物,怎樣的土壤就會生長怎樣的藝術家。澳門是一個浮華、燈紅酒綠的地方,生活在這的人往往發展成兩極,一部分是順理成章的往賭博業裡轉,沉醉於外在的世界;一部分則往內在本質去思考,靜化人生,追求簡簡單單的生活,大部分的藝術家包括我自己都屬後者。